树
作者: 杨蕾我想,史铁生先生是喜欢树的,也是喜欢为树拍照的,至少我在看到《病隙碎笔》这本书的时候是这样想的。
他拍摄各种树,有些树的背景是很蓝的天,我能轻易分辨出那些笔直的树干、弯绕的枝杈、挂着零星的黄色叶片的是秋末的树。我很清楚,只有秋天才配有那样高洁的蓝和辽远的空旷。也有一些是初春的树,这样的照片只一眼我就能看出来。照片的上半部分被似绿还黄的垂下来的柳条覆盖着,下半部分的树枝几乎全被花骨朵儿覆盖着,没有一片叶子。还有那些黄昏下的树,在将落未落的夕阳的斜照下,映衬着灰黑色调的疏枝,枝条全都是光秃秃的,这定是在冬日的下午拍摄的,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更不用说他拍摄的那棵老柏树—那座寂静古园里的老柏树,让我的整颗心都趋向荒凉了。我知道照片上这棵柏树就是他写在地坛里的那棵。我突然觉得,史铁生先生的心里一直都藏着树,藏着各种各样的树。我的心里也藏着一棵树。
在我小时候居住的农村房屋的西边有一棵大榆树。那时,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挂满榆钱的春天里,与满村的同龄小伙伴集结在一起爬树摘榆钱了。榆钱可以生吃,也可以拿回家让大人蒸着吃。我更喜欢从树下接过他们刚扔下来的榆钱,先用小手抓一抓,感受一下那种蓬松的软糯感,看它那娇嫩的绿色,再直接上嘴咬一口。如今想来,我已记不太清具体是一种什么味道了,想来想去我只能用好吃和满口汁液来形容了。
男孩子负责上树,女孩子负责在树下收拾整理,我总感慨那棵大榆树太能结榆钱了,每年它都不会让我们失望,它可以轻易满足全村孩子在春天的欲望和念想。小小的我抬头望着覆满了榆钱的大榆树,仿佛遮挡住了村子一多半的天空,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有种天空被打开一条又一条缝隙的感觉,我用手接住他们扔下来的大朵大朵的榆钱,等到小手渐渐不够用了,我便抄起衣服的前面,扯成一个兜子的形状,用上衣托起满满一兜子榆钱,一趟一趟往家送。等小伙伴们都摘得差不多了,男孩子就开始吆喝起来,“都到树上来玩啊!”
我从来不上树,因为爬树我一直不曾学会,我喜欢靠着大榆树坐下,抬头,看天空打开的那一条条缝隙,我的思绪飘走了,我该选择哪条缝隙走出去才能看见最美的天空呢?就这样,等榆钱、摘榆钱、吃榆钱,我过了几年快活的时光。
后来有一年,榆钱突然就结得少了,摘下来的也不能吃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黑虫子,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远远地看见,村里人集合在了大榆树下面,他们中有人不停地张嘴闭嘴,说什么却听不分明;有人叉手背腰,一动不动;还有人时不时地伸出手来指指点点,在我看来场面异常热闹。等人群散后,听大人们讲,他们讨论了半天的结果是:榆树保不住了,必须得砍掉。这样的结果让我难过。
砍榆树那天,我被母亲关在了家里。她说,砍树时要躲得远远的,太危险了,万一树倒下来砸在身上就麻烦了。我在家里听见电锯声、吆喝声、吊车轰鸣声,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最后一声巨响,是大榆树倒地的声音,我知道结束了。母亲为我打开房门,我冲了出去,我看见我的小伙伴们也从四面八方涌向大榆树。
我们围着倒在地上的大榆树,有些调皮的孩子便开始上树,他们在横倒在地的大榆树的枝杈上玩耍起来。我也跟着上去了,我选中了一根较粗的枝干,开始弹压下去再弹跳上来,我无意间抬头,看了看上面。原来,大榆树遮挡的天空都是一个样子,最美的那条缝隙不见了。我突然有些失落,便从横倒的树上慢慢爬下来,我低头,正好看见母亲刚给我买的新凉鞋上面的蝴蝶装饰不见了。刚才出门前还是好好的,肯定是弹跳玩闹的时候弄丢了,我开始寻找蝴蝶装饰,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便悻悻地回家了。
此后每年一到榆钱成熟的时候,我的心头总会有种异样感在慢慢发酵,蔓延,我努力试着记起村子里那棵大榆树的模样来,那时它究竟有多粗,有多少分枝,它的树冠到底有多大,它又向上延伸到了天空哪一处,但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我用力地想了又想:在我小时候,我居住的房屋西边,确实有过一棵很大很大的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