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练拳梦——吾善养浩然之气

作者: 朱效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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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电影《少林寺》以及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霍元甲》的相继播出,全国上下掀起一波武术热潮。彼时我正在新疆石河子市郊区一个砖瓦厂办中学念书,周围住家中有电视机的还是少数,有彩色电视机的更是凤毛麟角。可是,一旦“铁血丹心”或者“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旋律响起,有电视机的人家里几乎就坐满了左右街坊邻居,颇有点儿“万人空巷看射雕”的味道。

当时,我们这些好奇心旺盛的初中生,立刻就被各类高超神秘的武功、秘笈紧紧地吸引住了。我们根据道听途说或口耳相传,热火朝天地纷纷练起“武功”来了。比如,在院子里挖个只能站立其中的深坑练轻功,幻想着以后可以飞檐走壁;把几块砖绑在一起,用单手的五指抓起来,以练习鹰爪功。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院子,在院子里大多种些五颜六色的鲜花和各式各样的蔬菜,经常要用扁担到附近的水渠挑水浇地,多的时候我一天要挑50担水。看到《少林寺》中的和尚们清晨用两手提水并平伸两臂做扁担状,我也改用双手提水,不再使用扁担了。

后来,在北京的舅妈给我寄来了一本《武术》,里面有很多武术基本功及各种套路的图示和说明。我立刻照猫画虎,每天开始压腿、压肩、涮腰、踢腿等,同时也结合其他武术书籍、杂志逐渐自学了一些套路,如青年拳、谭腿、戳脚、螳螂拳、少林伏虎拳以及42式太极拳等。可能得益于这些“童子功”,至今我下腰还可以做到前额贴住小腿,左右手一上一下在肩背后可以用手指相互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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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化24式太极拳,动作简洁,刚柔并济,适合对太极拳有兴趣的初学者。

进入大学后,二年级可以选修一门体育课,我毫不犹豫地选了武术课。第一学期学的是一套威猛刚劲的长拳,第二学期学的就是缓慢柔和的24式简化太极拳了。英姿飒爽的女武术老师只是反复教授了各种动作,完全没有涉及任何太极拳的内涵,如站桩、内气、意念之类的,今天看来基本上就应该属于“长拳慢打”的“太极操”了吧。

太极拳乎?太极操乎?

本科之后接着读研究生,毕业之后做科研工作,整天忙着做课题、写报告、发论文,我的武术兴趣几乎完全沉寂了下来。直到2008年春,我调回北京大学工作,校园里生机盎然的氛围似乎又唤醒了我的武术梦想。在校园“百团大战”(各种学会招新)时,我特地在一个武术协会交了10元钱的报名费,留下联系方式后被告知等候活动通知——至今我也没有收到任何通知。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江湖梦远,我也只能选择以柔克刚、阴阳相济的太极拳了。

我发现在五四操场有校外师傅在教陈式太极拳,随即报名参加。该师傅一学期教陈式一路,一学期教陈式二路,发劲刚猛有力,并以声助威,打起拳来虎虎生风、极有气势,站在旁边看其蓄劲发力时,感觉肝胆都跟着周围的空气在一起颤抖。不过,这也让我在接连3个学期的学习中始终有一些纠结和迷茫:这个陈式太极拳几乎没有印象中太极拳的行云流水、绵绵不绝,反而更像不时跳跃、频频发力的少林拳。到了年底时师傅通知大家一起去向师爷冯志强拜年,并让大家去给师爷汇报表演一下,我因各种原因没有去。现在回想起来,错过拜访冯大师的机会,实在太可惜了。

我在校园里还遇到一位教杨式太极拳的老师,他要求练拳前先蹲马步,打拳的姿势很低,大腿差不多平行于地面,而且还有不少用单腿支撑的同时上半身坐着做转身的动作。很快我的膝盖就疼得受不了,完全坐不下去,请教师傅该怎么办,师傅答曰“疼过劲儿就好了”。这个回答让我甚为惊讶,也觉得十分不科学,加之疼痛越发严重,实在“疼不过劲儿”,学了一个多月就放弃了。

2009年秋,北大工会组织大家学习吴式太极拳,教拳者是北京吴式太极拳会的会长和王培生先生的后人及弟子。大家报名热烈,一下子来了几十位教职工在俄文楼前学习吴式37式太极拳,但一年后,坚持下来的已不足10人了。吴式太极拳有“小、轻、柔”之特点,拳架柔和轻巧,颇为精细。主要教拳者是位60多岁的退休工程师,让我惊奇的是,我居然推不动他,而他在缓缓地推我时我竟然也挡不住,他似乎随时能错开我的力点,在我重新调整时他的力又突然出现,从而使我措手不及。用他的话说,他“与大自然是相吻合的”——他能借助周边大自然的力量,所以我推不动他。对于这种说法,我们显然听不懂,也表示怀疑。类似的说法在他教拳过程中还有不少,如:在做“海底针”的下插及上挑的动作时,他经常说要用意念把香山挑起来(北大俄文楼与香山的直线距离至少有10千米以上),这让人觉得太玄而难以认同。现在想来,也许此处理解的重点应该在于有或者没有“把香山挑起来”的意念对动作及动作的后果会产生什么影响,而不是去较真儿、质疑香山是否可以被挑起来。此后约3年里,我认真学习了吴式太极拳37式的套路以及一些推手的初步练习。2013年我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访问时,还在校园推广教授吴式37式的套路,同时也跟一位杭州的访问学者学习了武当13式的套路。

在此期间,我还在一个冬日的周末去北京体育大学南门体育馆广场学习体验了孙式太极拳,并有幸遇见了孙氏太极拳创始人孙禄堂的孙女孙婉容教授。孙教授当时已逾九旬高龄,但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大冷天不戴帽子手套,一头银发随风飘扬,很是醒目。当她用手指隔着羽绒服扎我的胳膊时,我能感觉到她的力量非常通畅,犹如从地面传导上来,具有穿透力。孙式太极拳站立时,两脚呈外八字,打拳时“进步必跟,退步必撤”,动作十分紧凑,而且十指经常要张开。

学太极到紫竹院

北京吴式太极拳会在2010—2012年间举办了不少活动,如:不定期在北京理工大学举行太极拳名家讲座,每月一次在紫竹院公园举行吴式太极拳推手活动。每次活动我几乎都参加,也正是在紫竹院公园,我开始在大学校园之外接触到了真实而多元的传统太极拳。在高校教拳的校外师傅,即使教的是传统太极拳,也基本上是以套路为主——不知道是否受到了大学课堂太极拳套路教学的影响,一般很少讲内气、意念、站桩、推手等内容,也极少会展示出真正强大的太极拳功夫。这也使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对太极拳的套路非常反感,也不得不感慨:不离开校园恐怕接触不到原汁原味的民间传统太极拳。一般人要找到真正的传统太极拳的确需要些运气和机缘,难怪太极拳名家李雅轩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感慨:“90%的太极拳练习者都练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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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5月,在贵州遵义红渡景区举行的太极拳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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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太极拳既有养生的一面,也有技击的一面。

紫竹院公园可以说是京城传统太极拳、传统武术的一个集散地(当然,来此地跳舞、唱歌者也不遑多让),据老人们说,这与紫竹院东门对面即是首都体育馆有直接的关系。现如今,尤其是周末,紫竹院公园可谓武林各派汇聚、各路高手过招,有的甚至从京外省市千里迢迢慕名而来,有组织者因势利导提出了“来北京逛紫禁城,学太极到紫竹院”的口号。在紫竹院公园,我开始真正切身感受到了传统太极拳的生机盎然和多姿多彩。

在紫竹院公园,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大成拳、通背拳、六合拳等各行其道又相互交流切磋,大家内外兼修、刚柔并进,经常彼此请教、相处融洽。有一回,一位胡子拉碴、衣衫随便的中年汉子在讲如何打通任、督二脉时,突然来了句孟子名言“吾善养浩然之气也”,着实吓了我一跳,仔细再端详,该壮汉也不像是读了多少书的样子。印象中一直以为只有文天祥、谭嗣同等“丹心照汗青”者才具“浩然之气”,没想到练功者们练内气也可以是“养浩然之气”。随着交往的扩大、交流的深入,我发现这些民间武术家、爱好者们在谈到传统太极拳时,几乎随口都能来几句老庄、孔孟之言,中国的古典精华在这里仿佛有了生命真实而具体的体验,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当然,传统武术的交流还是有不少禁忌的,比如:各门派的掌门人或是顶尖高手一般是不会轻易与外人过招的,而且高手之间通常也不会随便切磋,表面上大家维持着一团和气,私底下可能谁都不服气谁。几年前,紫竹院公园来了2位大家公认的推手高人,一个长于进攻,被众人誉为“推土机”;一个擅长防守——我自岿然不动,被大家私下里称作“一堵墙”。可是,这二位好汉从不交手,弄得大家心里痒痒却也不好点破。某个周日上午,我忍不住悄悄地问“推土机”能否推动“一堵墙”,“推土机”瞪眼瞧着我大声说:“你把他叫来,看我能不能推动他。”此时“一堵墙”就在五六米开外给人说手。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赶紧转身离开了,免得“推土机”碾轧过来。

这些师傅们讲起拳来也是风格各异、特色鲜明,有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常被人讽刺为“嘴把式”;有的故作高深、云里雾里,让人感觉神秘莫测,却也常被人不屑;有的做一语道破天机状,极力否定通常的一切观点,颇有点类似禅宗的“顿悟”派;有的循循善诱、步步为营,“太极十年不出门”经常挂在嘴边,又多少像是禅宗的“渐进”派。有的师傅只要有人表示愿意学,便立刻广纳博收,甚至连学费都不要;有的师傅则谨慎许多,要考察学生多年才会正式收徒。这自然常常使刚入道者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但时间长了,大多也乐得东听一耳朵、西插一句话,虽然时常仍摸不着头绪,但也渐渐对太极拳有了自己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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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世界武术锦标赛男子太极拳世界冠军陈思坦在美国纽约时报广场表演太极拳。

少谈一些问题,多下一点功夫

我天生兴趣广泛、好奇心重,一方面十分乐于和三教九流、各路高手交流请益,一方面也愿意在自己喜欢的太极拳类别上多下功夫。曾有老师傅指出,早期的传统武术都是言传身教、口口相传,大众很难得到什么武林秘笈,因而师傅说什么,徒弟就扎扎实实练什么,根据徒弟练功达到的不同层次情况,师傅会传授相应的练功口诀,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增加功夫。

现在情况大不同了,各种功夫口诀都公开出版了,不仅各门各派、不同层次的拳理交织掺和在一起,甚至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今人理论高,古人功夫深”,这句话听着更像是对今人的讽刺。对于传统太极拳而言,恐怕应该“少谈一些问题,多下一点功夫”。

一次在讲站桩时,师傅强调,站桩要把身体越站越轻,双脚“如同站在荷叶上似的”,这很类似于《逝去的武林》一书中所说的站桩“要把自己站没了”。不过有意思的是,一年后我再提及此事时,老师傅却一口否认自己曾经说过站桩“如同站在荷叶上”这句话。这是不是传统太极常说的“为道日损”“过河拆桥”“一层功夫一层理”,练功要学狗熊掰棒子——在不停地掰新棒子的同时,也要不断地丢掉旧的棒子?

从紫竹院公园开始,我逐渐接触了一些民间传统的太极拳派别,对传统太极拳的套路也有了一些新的认识。2014年以来,我相继在元大都公园学习了杨式太极拳汪派的老六路以及中架85式,在南坞公园学习了武氏108式。一般说来,杨式太极拳讲究舒展大方、神满气足,武氏太极拳则强调身架紧凑、简洁连贯,其“进步必跟”与孙式太极拳颇为相似。我惊讶地发现,杨式85式太极拳与武氏108式二者的动作居然有着高度的“家族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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