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维度人物观视角下《克拉拉与太阳》中克拉拉的形象分析
作者: 杜明芮 朱赫今
修辞性叙事理论起始于第一代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罗纳德·克莱恩(R.S.Crane)对情节的修辞效果研究,历经第二代、第三代芝加哥学派的不断发展与完善,如今已成为后经典叙事学主要流派之一,呈现出强劲的发展态势,在叙事学界颇具影响力。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际叙事研究界的领军人物,在其出版的《阅读人物,阅读情节:人物、进程与叙事阐释》(Reading People, Reading Plots: Character, Progression,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Narrative)一书中,詹姆斯·费伦提出了由“模仿性”“主题性”“虚构性”三种成分组成的人物分析模式。在小说《克拉拉与太阳》中,作者石黑一雄以机器人克拉拉的视角讲述了在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科技对人类伦理造成的负面影响,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失衡问题,同时在小说后半部分作者通过克拉拉的行为选择传达出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案,并告诫读者只有尊重生命规律、坚守正常的伦理底线才能实现科技发展与伦理的平衡。
一、克拉拉的模仿性
詹姆斯·费伦的人物分析模式认为,人物的模仿性成分强调人物像真人。“石黑一雄根据当前人们对大数据,对人工智能及机器人的认知,逼真地刻画了语言、行为和思维方式独特的克拉拉形象。”(张玉婷、张艳《基于“三维度”人物观的〈克拉拉与太阳〉解读》)
在乔西买下克拉拉之前,小说讲述了三次双方见面时的情景。其中两次,作者借乔西之口描述了克拉拉的外貌。第一次见面时,乔西就从商店的橱窗外仔细观察起了克拉拉,认为她的发型又短又利落,看起来像法国人,这一外貌特征还使得乔西联想到了在聚会上见过的两个法国女孩。在二者第三次见面时,乔西同样道出了克拉拉的外貌特征。因为在商店里没有看到克拉拉,乔西便主动向经理描述克拉拉的外貌以确定她所在的位置:“看上去就像是法国人,知道吗?短发,颜色很深,全身的衣服也都是深色的;她还有一双最最善良的眼睛,而且她是那么地聪明。”(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乔西对克拉拉发出了包含评价性质的描述,如“最最善良”“那么地聪明”,这些都说明了克拉拉具有与真人和高智商人工智能机器人类似的外貌特征和性格特点,使得读者对克拉拉产生喜爱、赞赏等感情。
二、克拉拉的主题性成分
申丹在《多维·进程·互动—评詹姆斯·费伦的后经典修辞性叙事理论》中表明,小说人物的主题性成分表现为人物为传达小说主题服务。小说中,乔西的父母及科学家卡帕尔迪企图用克拉拉延续乔西的生命并代替乔西生活下去这一事件是小说的核心事件。
从作者石黑一雄的描述中不难看出,小说的故事发生在科学技术十分发达的社会背景下。在那个社会,对儿童进行基因编辑(即提升)已经成为十分普遍的现象,没有被提升的孩子如里克则会被视为异类。乔西的姐姐萨尔因基因编辑失败而去世,乔西的病情则可以看作是接受基因编辑后产生的“不良反应”。面对病情日益加剧的乔西,为了填补乔西去世后产生的情感缺失,母亲坚持让克拉拉加入科学家卡帕尔迪根据真人乔西制作出的皮囊以延续女儿的生命,尽管她意识到了这一计划存在的伦理问题。对于母亲和卡帕尔迪主导的计划,父亲因为认识到了人心的不可替代性而并不赞成,但是抱着拯救女儿的一丝希望,最终默认了母亲的坚持。卡帕尔迪从头到尾都肯定计划的合理性,坚定地推进计划的实施,认为“乔西的内核中没有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克拉拉所无法延续的。第二个乔西不会是一个复制品”(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虽然萨尔就是卡帕尔迪实验失败的牺牲品,但面对他的说辞,母亲还是选择相信,并将这些话当成了强心剂。以上三个人物出于自己的私心做出了违背生命规律和打破伦理规则的选择:卡帕尔迪是“理性至上”的狂热信奉者,为了进行自己违背伦理的科学实验,他否定了乔西作为人的唯一性和作为人类所具有的情感性;乔西的父母为了逃避内心的丧女之痛,否定了父女、母女间的亲情关系,甘愿接受用机器代替自己的女儿以此得到情感上的慰藉。与此同时,作为整个事件的见证者和乔西成长的陪伴者,机器人克拉拉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与其他人希望克拉拉代替乔西的愿望不同,她选择用自己的办法,即祈求太阳来治愈乔西的身体。为了实现自己拯救乔西的目的,克拉拉两次向太阳祈祷,祈求太阳能用他的“图案”让乔西恢复健康,而作为回报,克拉拉愿意摧毁一台制造污染的库廷斯机器。虽然她向太阳做出了承诺,但是对于如何毁掉库廷斯机器却毫无头绪。之后,克拉拉从乔西父亲口中得知自己体内的P-E-G 9溶液就可以彻底让污染机器罢工。于是,为了履行自己与太阳的约定,达到救助乔西的目的,克拉拉毫不犹豫地让乔西父亲取出了维持自身功能运作的P-E-G 9溶液,摧毁了一台库廷斯机器。在克拉拉兑现了对太阳的许诺之后,乔西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不过她并没有放弃对太阳的希望,而是又一次只身穿过野草丛到达谷仓祈求太阳的滋养以帮助乔西恢复健康。终于,在克拉拉这次祈祷结束的六天之后,太阳冲破厚重的乌云将自己的光芒照耀在病床上的乔西身上。这天过后,乔西便逐渐恢复健康,顺利长大成人并进入了大学。
为了留住小女儿,避免大女儿因基因提升失败离自己而去的悲剧重演,母亲在科学家卡帕尔迪的怂恿下坚持希望克拉拉延续乔西,并许诺给克拉拉无微不至的爱。对乔西而言,她无疑是基因提升的受害者:虽然乔西没有像姐姐萨尔一样因为被提升而失去生命,但是接受基因编辑后产生的副作用不仅使乔西无法像健康的孩子一样生活,而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母亲与乔西就像是伦理失衡的天平的两端:不管是对乔西进行基因提升以帮助乔西在竞争激烈的社会环境中更好地生活下去,还是打算用机器人克拉拉代替乔西存活下去以慰藉自己可能面对的丧女之痛,母亲的选择都迫使乔西承受了痛苦,成为母亲选择的“受害者”,因而打破了正常的伦理规范,使自己与乔西的伦理关系呈现出不平衡的状态。而克拉拉最终做出的选择,即用祈求太阳的办法拯救乔西的生命,而不是用自己的身躯填充乔西的外壳进而替代乔西,则将原本母女两人体现出的失衡的伦理状态调至平衡。克拉拉用自己的付出换来了乔西的康复,折射出身为母亲的人类对生命的漠视和对科学技术的盲目推崇,以此传达出尊重生命规律、坚守伦理底线的主题。
三、克拉拉的虚构性成分
“人物的虚构性成分指人物是虚构的,被建构出来的形象,人物的虚构性能通过人物身上互为矛盾的特点体现出来。”(詹姆斯·费伦《阅读人物,阅读情节:人物、进程与叙事阐释》)作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克拉拉的虚构性较为突出。
除了克拉拉,小说的第一部分还提到了商店中的其他AF,比如克拉拉的朋友罗莎。克拉拉跟罗莎有很多共同点,例如作为机器人,她们依赖太阳作为自身的能量来源,她们通过眼前的电子方格观察世界,她们的听觉会因室内外场景的转变产生不同的音效等等。这些特点都表明了他们的机器人身份。但与罗莎等AF不同的是,克拉拉具备更强的观察能力、思考能力以及同理心,克拉拉的这些特点与她AF机器人的机械特点相冲突,凸显了人物的虚构性成分。
克拉拉有更强的观察能力:她时常“貌似凝望着RPO大楼的同时观察那些橱窗前面的人”(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并通过观察孩子们怪异的行为分辨出他们或快乐或悲伤的状态。当克拉拉与罗莎说起孩子们怪异的行为时,罗莎却认为不管孩子变换了什么表情,他们都是快乐的。对克拉拉表现出的强大观察力,经理也称赞她能留意并领悟到许多事情。
克拉拉具备更强的思考能力:大多数情况下,罗莎只会对她看到的世界进行简单的描述,并不擅长透过观察的现象看到事物的特别之处。而克拉拉则很愿意思考她所观察到的事迹:她会在罗莎提出没有在街上看到很多AF的问题后思考其中的原因,最后认为是卖掉的AF害怕被店里新型号的产品替代,从而不愿意让他们的小主人看到比他们更新的AF,所以想尽一切办法不从商店门口路过,而罗莎挑起这个问题之后便没了兴趣。此外,二者遇到问题时表现出来的差异也说明了克拉拉的独立思考能力,当克拉拉对观察到的事物感到困惑时她愿意尽力去了解某件事情背后的深层意思,而罗莎却没有这样的想法。
克拉拉拥有一些AF所缺乏的同理心:当库廷斯机器排出的灰色烟雾污染了商店橱窗外的视线时,她会为橱窗里的AF男孩感到难过,因为他们等了很久才等到站在橱窗里的机会。除了能与其他AF感同身受之外,克拉拉还展现出她对即将离开的好友的担忧和考虑:在罗莎被买下后,克拉拉“想要和她再温习一遍她必须牢记的那许多事情,帮助她日后做一个好AF;想要同她再回想一遍经理给过我们的所有教导,向她解释我所获取的一切对于外面世界的认知……”(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克拉拉的这些想法表明她为自己的朋友着想,愿意尽力帮助朋友过好在人类家庭中的生活。
克拉拉的虚构性还能从她与人类的交往中体现出来,其中乔西的父母试图用克拉拉延续病重的乔西的生命这一事件则最具代表性。乔西的重病可以视作是基因编辑的“排异反应”,乔西的姐姐萨尔当年就是因为提升失败而丧失了生命,为了避免再次承受丧女之痛,延续乔西的生命,父母尝试与科学家卡尔帕迪合作,依照乔西的外貌制造出乔西的皮囊。而克拉拉是否加入这个计划便是父母能否拥有“第二个乔西”的关键。母亲劝说克拉拉延续乔西的生命并向克拉拉许诺所有人都会像爱之前的乔西一样去爱她。听到母亲近乎恳求的语气,克拉拉接受了母亲的请求。另一边,虽然克拉拉在面对父亲提出的“是否相信人心”这一问题时,已经意识到人心的复杂性,但她还是向父亲表示自己可以竭尽全力去学习。与此同时,克拉拉也并没有放弃自己通过向太阳祈祷来让乔西恢复健康的想法。在父亲的帮助下,她从身体中取出能摧毁库廷斯机器的P-E-G 9溶液,实现了自己对太阳的承诺。不久之后,太阳散发出来的光辉奇迹般地治愈了乔西的身体,乔西也得以像健康的孩子一样走入了大学的校门。从那之后,虽然克拉拉的机能因为缺少P-E-G 9溶液而有所损伤,但她十分肯定自己做出选择的正确性。身为机器人的克拉拉从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拯救乔西,到认识到自己选择的正确性,都显现出她超乎其他AF机器人的自主意识,这种自主意识与其机器人的特点相冲突,彰显出了克拉拉的虚构性成分。作者利用克拉拉的虚构性,通过设置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形象,帮助读者进一步思考科学技术发展对人类伦理关系的影响,理解作者传达的尊重生命规律、坚守伦理底线的主题。
詹姆斯·费伦的修辞性叙事理论注重作者、读者以及文本间的互动交流,三维度人物观是詹姆斯·费伦修辞性叙事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本文通过分析克拉拉的模仿性、主题性以及虚构性,深入分析了克拉拉这一人物形象,解读出作者试图通过该人物传达出来的修辞意义。分析克拉拉的模仿性,解读其类人性特点,既让读者对这一人物形象产生各种情感,如喜爱、赞赏等,也有助于实现作品与读者间的交流;分析克拉拉在具体情境中的主题性,有助于帮助读者理解小说的主题和作者的写作意图,即尊重生命规律、坚守伦理底线;分析克拉拉的虚构性,有助于读者思考作品主题的现实意义。人物是小说的重要元素之一,利用詹姆斯·费伦的三维度人物观分析克拉拉这一人物形象不仅有助于读者理解石黑一雄的写作思想,更实现了作者、读者和文本的动态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