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匠
作者: 褚福海厨房剪刀用之久矣,口钝如锉,剪荠菜根都觉得费劲,故总在寻觅时机,欲把剪刀磨一下。
剪刀是六年半前在境外某知名大卖场里买的,不锈钢材质,钢火好,造型精巧,功能多,既可剪花草菜蔬,还能刮鱼鳞、开啤酒瓶,堪谓一刀多用,着实诱人。然凝眸标价,顿觉太奢侈,迟疑不决许久,终在妻子的蛊惑下才收入囊中。
钝了口的剪刀,用一回,抱怨一次。何奈自己不具磨刀技艺,唯有一直留意、期许着机缘的降临。
腊月廿六,晌午时,妻子下楼去遛黄宝,行不多远,瞧见路边聚有三五人,上前细察,原是个老汉在给街坊们磨刀具,旋即折返回家取剪刀。听闻开门声,我颇觉蹊跷,心想,遛狗怎么那么快。见我疑惑,妻子解说原委,我大喜过望,遂跟下楼去。
外面寒风呼啸,枯雨淅沥。我甫出楼门,不禁打了个寒战,想到要磨剪刀,愣是硬着头皮踱了过去。
抬眼望去,路旁停放着一辆斑驳的电瓶车,老汉躬身骑在木质板凳上,正给客人磨刀。抵近后,我默立一旁,静静地打量着老汉。
老汉身材矮小,体形清瘦,六十七八的模样,穿件褪了色的羽绒服,头戴灰呢帽,鼻梁上架副老花镜,脸若核桃壳,十根指头上贴了三四处创可贴。
他弯腰屈背的姿势让我蓦然想起了犁田的水牛。恍惚中,他拿手指在刀刃上试了试,侧耳听见轻微的嚯嚯声,用布抹了抹,横过刀,把刀柄的那端递给客人,动作娴熟又暖心。
妻子乘隙递上剪刀,他默然接住,看了看,放到一侧,抬起低垂的头,瓮声瓮气地低语道:“今天忙,你要稍等一下。”张嘴时,我窥见他的门牙少了一颗,难怪讲起话来有些漏风。
两根烟工夫后,轮到磨我家的剪刀了。妻子开始与老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了。
老汉一边磨着,一边幽幽地说,他是安徽人,1983年来到鹿城,因无文化,没特长,唯凭磨刀谋生。晨昏旦午里,不绝的磨刀声中,风华青年蜕变成花甲老汉,也磨砺出他坚忍的意志,练就了一手过硬的本领。不论哪种刀具,纵使原本钝得卷了口,只要到了他手中,仅需五六分钟,立马锋利毕现,削铁如泥。老汉用大毛笔往磨刀石上蘸了点水,咽下一口唾液,颇为自得地表示,正是靠这双粗糙而灵巧的手,他不仅娶了妻生了子,还在异乡买了房,稳稳当当站住了脚跟。
谈锋颇健的老汉倏地收住话头,动作随即戛然而止。我诧异,注目一瞥,原是两汪清水鼻涕挂下来了。他赶忙停下手来擤鼻涕,擤完后,拿袖口一抹,又磨起来。
寒冬腊月,人坐在风口里几小时,那种冷,怕是一想到都会起鸡皮疙瘩。遽然,鼻腔一酸,兀自感叹,生存不易,想过得好些,尤难。
铿锵的磨刀声还在持续,意兴阑珊的妻子仍在与他攀谈,夸他手艺好,生意肯定不会差。他接过话茬儿,自嘲讲,正因为生意清淡,才每天骑着电瓶车,到各个区镇招揽业务,既累又苦,却仅能勉强养家糊口。他曾一度考虑改行,可想到有那么多人需要自己,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阴冷越甚,忽想起气象预报说,今晚至明天,鹿城或有大到暴雪。
剪刀磨完了,多时的困扰在老汉单调又诗意的旋律中迎刃而解了,劳动虽低微,却从容而不失尊严,令人肃然。
老汉见铆钉有点儿松了,一手拎起榔头,另一手将剪刀垫于小铁墩上,轻敲几下,随后从边上拽过一块旧布条,试剪了两下,宛似剪纸,才把剪刀递给了妻子。
妻子柔声问:“多少钱?”老汉回说:“四块。”妻子从钱夹内抽出一张五元纸币,递至他手中,顺口道:“不用找了。”老汉脸漾羞色,怔愣在那儿。“这么冷的天,你跑那么远的路,多付一块也无妨。”老汉浅笑道:“那可不行,做生意就讲个诚信,我怎能多收你的钱。”说罢,愣是将一元硬币塞进了妻子手里。
须臾,老汉收拾好东西,将板凳绑定在电瓶车后,轻灵骑了上去,一转身,消隐在了渐次漫洇开来的薄暮里。望着他模糊的背影,我的心湖里莫名漾起了敬佩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