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月光下

作者: 张庭语

活在月光下 0

牙牙学语时,我会背的第一句诗就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月”这个词从那时起,就亮晶晶地、不由分说地印在吾心。

上小学时,这个白白的、圆圆的小点无数次出现在吟哦之中,“海上生明月”“明月几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内心朦胧摇曳。

上初中,我在某个午夜辗转难眠,只好掌灯读书,随手一翻,就看见唐寅的《美人对月》:“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当初也许在画堂南畔,刬袜轻溜,来如春梦,去似朝云。而此番他一去不返,一怀愁绪该如何诉说呢?朱唇一启便要越礼,那只好让明月来解相思之意。此句如皓月清辉般洒在心上,让我顿悟到,月亮所寄托的就是—世间一切藏不住、剪不断、理不清、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意。

胸中块垒,唯明月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游子的乡情太浓,太暗,只有家乡的明月可以填补心中的黑洞。“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太白化孤独为狂欢,以自然为莫逆,引造物为知己。如水的月光就是这样温柔而包容,在茫茫黑夜中开了一个小小的口,让一颗颗苦闷的心灵得以听见自我肆意的回声。

当然,月下也不全是自我的呢喃,也有人驱遣美丽的想象。李商隐在月夜宴饮,与意中人隔座送钩,分曹射覆。或许,是一首琴曲,一个眼神,两个寂寞的灵魂便相互懂得,愿携手揽腕,比翼双飞。他大概想象着,二人并肩坐在碧城玉栏前,共赏玉轮,闲话烛光……但在日光出现时,月下的狂想注定消散。太阳升起,鼓声阵阵,马蹄嘶鸣,催他策马兰台。只见,尘烟四起,青袍翻飞,二人从此天涯陌路。在十年来日复一日的梦中,在夜夜相似却又物是人非的月光中,李义山与女子那息息相通的心,早已被埋藏于昨日的星辰、昨夜的微风中。

如果李义山是在月下拾取回忆,那么纳兰性德就是用一缕细细的月光支撑着沉重的人生。“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纳兰性德熟读佛经,参悟生死。但他愿意相信,相信卢氏就是悬在天上,化作了一颗“暂满还亏”的泪眼,与他隔着河汉,脉脉不得语。与其说他在逃避阴阳两隔的绝望,倒不如说他在永恒的月光中拽出了一丝希望。只要他的生命不灭,天上的明月不老,就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与亡妻的重逢。

有西方学者说,自《诗经》以来,现实主义诗歌一直占据中国的主流。这是因为中国人活得太现实,总想着扶摇而上,金榜题名。他看见的是活在日光下的诗人—被厚厚的朝服所包裹,裹成一个个高高在上的士大夫,唱道:“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这些人的确活得现实,却并不真实。

但还有一类诗人是昼伏夜出的,只活在月光之下。神奇的月光替他们融化了功利、礼俗、逻辑,甚至融化了现实。他们坐在书桌前、山野、清风中,让一轮金黄灿烂的明月从百孔千疮的心中一次次升起、高悬,再铺平雪白的纸,蘸上真性情的黑墨,写下藏不住、剪不断、理不清、说不出、道不明的千古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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