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汤贻汾题画诗:诗画交融的艺术呈现与精神内涵

作者: 宓诺娅 白薇

论汤贻汾题画诗:诗画交融的艺术呈现与精神内涵 0

“死生轻一掷,忠义重千秋”,这是七十六岁的汤贻汾在太平天国起义者全面攻陷金陵城后,从容赴死前所作的人生中最后一首绝唱。乾隆五十年(1785),汤贻汾的祖父汤大奎、父亲汤荀业因林爽文起义之事同时殉难于台湾凤山县。在此之后,年仅十六岁的汤贻汾世袭云骑尉一职,开启此后异乡的宦途生涯。或许是身为忠烈之后,汤贻汾骨子里带着的浓厚的忠君爱国思想使他成为侠气肝胆的武官,但从小受师长、同乡文僚之影响,他同时又是一位儒雅的文人,雅好广泛,诗画词曲、击剑鼓琴,无不精通。汤贻汾酷爱游历山水,他在《答友人论画》中说:“平生嗜画故耽游,须鬓将无笔头黑。”在他的笔下,无论诗还是画,皆带有自然山水的纯真之气。他的题画诗有别于其他文人之处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千里万里凭此神”(《师禹门太守云台纪游图》)的时空之论,用包孕万物的顷刻表现所观之物,以语言符号的描述突破时间的限制,以此体现出故事的精彩;二是“画中却是有诗情”(《题陈叶篪埙三山纪游图》)的诗画融通之说,诗中有画意,画中有诗情,意在不求物象之形而借描景抒写其中的意趣与情思;三是“天机所到运思落笔”之画理主张,追求创作中易逝的灵感,画出气韵绝佳的作品。

一、“千里万里凭此神”的时空之论

诗词和绘画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它们各自运用的表达符号也不同。中外学者很早就发现并探讨了诗词和绘画之间的异质以及互文关系。德国莱辛在《拉奥孔》一书中指出画与诗的异质关系,他认为:“既然在永远变化的自然中,艺术家只能选用某一顷刻,特别是画家还只能从某一角度来运用这一顷刻。”绘画艺术所处理的是处于空间中的静态物体,即“绘画只能满足于在空间中并列的动作或是单纯的物体”;而诗则不然,在时间上具有先后承续特征的事物是诗的题材,即“我们在画家作品里只能看到已完成的东西,在诗人作品里就看到它的完成的过程”。在莱辛看来,绘画要选择最富有包孕性的“顷刻”来表现生活画面,使得富有连续性的故事人物都能从这一刹那得到更好的理解。换言之,画面所要呈现的是最具代表性、最精彩的瞬间。同样,中国的题画诗人在描摹画面时就充分考虑到如何将画面中的“顷刻”写出来。在汤贻汾的《青溪八逸图》题诗中,全诗三十句,分三层内容,其中第一层内容有十句,集中描写了青溪八老集会的盛况:

一翁松下调素琴,一翁奋笔题高岑。

一翁垂钓一翁酌,两翁对弈山花落。

花底长廊玉笛飞,一翁顾曲蛾眉低。

石床八尺鹅溪绢,池上一翁方染翰。

八翁疑是六朝人,卜居都在青溪滨。

汤贻汾在绘画时,刻意截取这八人不同的动作,选择弹琴、题诗、垂钓、饮酒、对弈、听曲、题字这八件事来表现不同的人物形象。这八人神态生动,共同组成青溪八老的群像之景。汤贻汾将这一刹那的画面定格于缟素之上,充分体现出画面在空间上的包容性。此后他又亲题此画,依照画面上青溪八老在集会上各自的动作着笔,八人姿态跃然纸上。即便后人未见过此画,通读题诗依旧能够遥想出青溪八老集会时的风姿。这就是题画诗的优势,通过语言符号的描述,突破时间的限制,使客观事物再现于人们的视野中。

诗画的艺术形式决定了它们无法打破自身的限制,但画家和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可以通过丰富的想象,物与神游,超越时空的限制,根据创作需要,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写进诗中,描绘在画里。西方的学者以时空区分诗画艺术的异质,但中国的诗人画家却能从艺术中发现彼此的融通之处,超越时空的限制。汤贻汾的题画诗中充分展现了超越时空的艺术创作手法,在其题咏山水画的诗中尤为明显,如《师禹门太守云台纪游图》一诗云:“天下名山,五千三百有七十,我生好游尽登蹑。朝探青邱暮丹穴,千里万里凭此神。魂接云台之山大海上,昔时梦游醒旋忘。披图忽见卧云龙(西岭有卧松最奇古),愧我尘容对仙嶂。一十二人五故知,名游何故无佳诗。金蝉岛下蜃楼变,别后珊瑚茁几枝。”此诗所题咏的是山水纪游图,汤贻汾在开篇便谈及自己酷爱游历,天下名山尽登蹑。朝探“青邱”,暮归“丹穴”,仅凭神思就能在一朝一夕间远游千万里。在汤贻汾的笔下,云台山的壮阔与大海的浩荡缥缈相连,他极力渲染画面上的景观,笔走龙蛇,完全超越时空的限制,不仅在视觉上让人感到雄伟壮观的气势,也充分调动了读者的想象力,万里江山只需顷刻便一览无余。

二、“画中却是有诗情”的诗画融通之说

尽管诗歌与绘画在时空层面上表现出异质关系,但它们对艺术、对美的追求、对情感的表现又往往相通。苏轼在《书摩诘蓝关烟雨图》中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四句道出诗画艺术相融的艺术特点,诗中有画意,画传诗中情。汤贻汾曾说:“画中却是有诗情。”题画诗作为诗画艺术相融的艺术成果,介于诗画艺术之间,具备它们所共有的艺术特质,同时又能够抒发画家与诗人的思想情感。

汤贻汾一生漂泊无定,他曾写过许多关乎个人际遇和国家命运的题诗,在这些诗中含蓄地表达出自己的愤懑与无奈。嘉庆十二年(1807)丁卯,汤贻汾三十岁,因“尝承修缉私巡船,至是忽以船破”(《汤贞愍公年谱》)被问责并贬官至袁浦。彼时正值其壮年时期,却官贬僦居于孤寺,对于宦途上突如其来的变故,他自然是满腹忧闷无处安放,唯有将这些情绪寄于诗画中,在精神世界找寻慰藉。他于孤寺中画《萧寺孤吟图》,并自题诗云:

木兰钟尽客宵长,约束吟魂佛一廊。

事去烦看蛇有足,愁来真羡蠏无肠。

肯从方外游元度,不遣春边老孟光。

寸纸诗笺纯泪点,画图犹未见凄凉。

此时正是汤贻汾刚被贬官之时,他游历萧寺却无心赏景,于寺中画下孤吟图并题诗以示画意。诗歌的前半部分写萧寺的钟声敲尽,而作为客人的“我”,清宵却显得那么悠长。在佛祖面前难以吟咏心中的情性,忧愁的内心此刻真是由衷地羡慕无肠公子。这四句写出画家无心游玩的情形,突出了画题中的“孤”字。而后四句则是集中抒发画中的情感,“我”虽不羡朱紫,但如今被贬至此,心中难免还是生出落寞之感。单纯观画,或许人们只能看到立于萧寺旁一抹寂寞的人影,而读诗却可以读出人影内心的独白。诗歌申发了画中之意,将画家所寄托的情感一一道出,这正是他在尾句所提到用寸纸诗笺写出画图上所难表现的凄凉之感。

之后汤贻汾又作著名的《自题秋江罢钓图》并自题诗一首,他在诗前记:“余守江上五年,丁卯秋以事落职。继得平反,已易故步,钓游陈迹,未能忘情。此图之作,亦以志雪鸿之意云尔。”该画作于贬官之事得以平反之后,画幅右边为山林树石,左边以江面为主,远处是平远的群山,整幅画面留有大量留白,营造出空蒙、旷远之境。此时的汤贻汾心境已然发生变化,故地重游,依旧难以忘却世事无常的凄凉。他于《自题秋江罢钓图》中写道:“钓翁不省卖鱼钱,独钓空江四五年。”不难看出,这是他以渔翁钓鱼之事暗喻此前因诬告落职一事。接着他写道:“剩有一竿闲在手,漫劳重换祖生鞭。”如今自己只剩下一副钓鱼竿在手,不会再将它换成求取功业的祖生鞭。在诗中汤贻汾自喻为“渔翁”,而“独钓”正是指自己为官四五年,一心为民却被否定政绩。如今的他故地重游,难掩罢官的失落与不满之情。汤贻汾在画上营造出超脱物外之境是为衬托渔翁持竿独钓的飘逸洒脱,而在诗中将自己比作渔翁则是为了更直接地抒发胸中不平之意,正如他在小序中提到的,作此图只为“以志雪鸿之意”。由此可见,诗画艺术相融使人们从对画面的欣赏再到对诗歌的体悟,这一过程不仅拥有了审美上的享受,更是让人们体会到其中蕴含的艺术精神。

三、“天机所到运思落笔”之画理主张

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发展进程中,起初是没有“灵感”这一概念的,但古代的理论家却在其文论中有意识地提出与“灵感”概念相近的主张。陆机在《文赋》中写道:“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同样,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也提道:“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这实际上就是在描述灵感,他们认为灵感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当它到来后能令作家思绪万千,创作冲动极强烈。唐人张怀瓘在《书断》中提到灵感对于书法的作用,他说灵感到来之时:“及乎意与灵通,笔与冥运。神将化合,变出无方。”无独有偶,书画同源,书法如此,绘画亦如此。苏轼曾描述过孙知微作画时灵感迸发的状态,《书蒲永升画后》一文写道:“一日,仓皇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轮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画家没有灵感的时候,困顿于下笔,而灵感来临之时,创作便势不可遏。

汤贻汾在实际绘事创作中提出了面对灵感何时来以及如何捕捉灵感的问题。他在《答友人论画》一诗中就谈到灵感与绘事创作的关系,诗中云:“天机急电失难追,王宰空劳李徒苦。”此处的“天机”就是指灵感,汤贻汾认为灵感有助于作画,但灵感就如同天上的闪电极难捕捉,被困顿于笔端迟迟无法下笔的画家不在少数,他们就是因为暂时缺少灵感。汤贻汾以吴道子、李思训同为大殿作壁画为例,吴道子一日便作出妙品,而李思训却累月方毕,这说明缺少灵感,哪怕身怀超高画技,也无法进行创作。虽然在创作中灵感的来去是难以预测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创作主体毫无触发灵感的办法。汤贻汾在《张老薑画圌山歌》一诗中就提到如何捕捉易逝的灵感,以及如何运用灵感进行创作。诗云:“圌山翠黛如双眉,对门女儿绝世姿。凝神点笔画不出,三年对面成相思。”圌山的风光无限,但张老薑面对此景却始终画不出满意的作品,继而又写道:“张君偶然见山面,挥毫索索精魂飞。双峰螺髻出妩媚,勾摄灵魂何神奇。”张老薑偶见山的另一面,突然灵思乍现,便立刻提笔进行创作,在灵感的帮助下,将现实中的万千景象集于胸中,从而画出令人满意的作品。这就强调创作时灵感的偶发性,它并不具有规律,往往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现,而画家所能做的则是排除心中的杂念,专心致志,沉思静心,方可进入灵感的世界,随其自如创作;否则,即便是出现过如同闪电般的灵感,若长久地不加以运用,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就像汤贻汾在《张老薑画圌山歌》中所提及的:“张君论画贵神速,十日五日嗤人非。烟云变幻本无定,得心应手迟多疑。”张老薑的画贵在神速,一幅画如果五日、十日才能作出一定会惹人哂笑,更何况世间万事万物变化无定,灵感来临之时最忌多疑停滞。这正印证了前面所说的灵感的缥缈不定,唯有排除杂念、快速落笔才能抓住灵感的尾巴。诗画同理,作诗讲求妙悟,画亦追求天机。

汤贻汾的题画诗以身入画,写尽万物之气韵,又寄托情理于中,这中间蕴含着画家的画意和诗人的情思,双重情感以再现和表现的艺术形式得以展现在观者面前,使得观者得以窥得其中的艺术精髓。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