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民间文化

作者: 杨宇

浅析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民间文化 0

沈从文生长于湘西,在文学创作时深受湘西民间文化影响,他的作品中充斥着湘西民歌、故事、傩戏文化等民间文化元素。这些民间文化种类繁杂、情感丰富,为沈从文的创作提供了养料与丰富的民族内涵;沈从文创作出的文学作品世代相传,又滋养了这些民间文化的生命力,二者相辅相成、交相辉映。

一、民间文化的定义与内涵

民间文化是指由社会底层民众集体创造的自发和自娱的通俗文化。简言之,民间文化就是劳动人民在生活中自发创造并传承的,人们喜闻乐见的文化形式。湘西是地处我国西南部的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地理位置的封闭与多民族的融合滋养了许许多多极具当地特色的民间文化,如民歌民谣、巫蛊文明、民间故事、傩戏文化等。沈从文在湘西文化熏陶下成长,无论是审美意识、创作理念、趣味发展都深受湘西民间文化的影响,他也致力于潜入民间文化深层,充分挖掘其中的文化底蕴,并运用在自己的作品创作之中。

二、民间文化在作品中的体现

(一)湘西民歌

湘西是土家族和苗族聚居的少数民族地区,这两个民族在生活中都能歌善舞,擅长用民歌来表达情感。沈从文的作品中有许多对湘西乡土民歌的书写,这些民歌“秉承情感丰富的《楚辞》遗风,大胆表露男女之情,浓情炽热的民歌与沈从文的悲悯隐忍叠加到一起,相得益彰,相映成辉”(书影寻踪《沈从文与湘西傩堂戏,文学与民俗连接多少山水人情、巴楚底蕴》)。

首先,从民歌内容和作用方面可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劳动人民表达心情的歌谣。传统湘西人民每日为生计奔波忙碌,需要一种排遣的方式,民歌便由此渗入到湘西人民的生命形态之中。这类歌谣常以一些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为意象,歌词通俗易懂,抒发劳动人民产生的或愉悦或沉闷的诸般心情。在小说《丈夫》中,男人来看望自己做船妓的妻子,在船上唱了一段民歌:“他唱得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鲤鱼在民间寓意着金钱与好运,在这段民歌中,对于生活在江上打鱼为生的湘西渔民来说,鲤鱼是丰收的喜悦,也是劳动人民生活的希望,表达了丈夫想到妻子挣钱时的心情。

第二类是男女情歌。唱歌跳舞曾是湘西青年男女相聚与定情的重要方式。男子通过唱情歌追求自己心爱的女子,女子也会通过对唱来考验这个男子能不能成为自己的心上人。沈从文的《采蕨》《雨后》《边城》等多篇作品中都提到过湘西男女以歌求爱的场景。这类民歌的内容通常是男女调情、相对露骨的。在小说《萧萧》中,花狗在追求萧萧时,便悄悄地把歌谣教会了萧萧的小丈夫唱:“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当时的萧萧还是一个年轻懵懂的女孩,没能经受住这样的引诱,最终与花狗私下定情怀上了孩子。

第三类是祭祀歌曲,常用在傩戏与其他祭祀活动中,是唱给神明祈求幸福安宁的,也是湘西地区最具楚辞特色的民谣类型。这类歌谣流传不广,内容庄严晦涩,即便是湘西本地人也难以听懂。沈从文在聆听着这类民歌时,有着许多感慨,他在《湘西苗族的艺术》一文中写道:“那个年纪已过70的歌师傅,用一种低沉的、略带一点鼻音的腔调,充满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深厚感情,唱着苗族举行刺牛典礼时迎神送神的歌词,随即由那个17岁的女孩子接着用一种清朗朗的调子和歌时,真是一种稀有少见的杰作。即或我们一句原词听不懂,又缺少机会眼见那个祭祀庄严热闹场面,彼此生命间却仿佛为一种共通的庄严中微带抑郁的情感流注浸润。让我想象到似乎就正是两千多年前伟大诗人屈原到湘西来所听到的那些歌声。”

湘西的传统民谣种类丰富,承载了一代代人们的喜怒哀乐、旦夕祸福。从地域性特点来看,湘西民歌中还夹杂了大量的方言土语,这个特点在沈从文早期作品多有体现。《乡间的夏》中有许多纯正凤凰方言,如“小伢仔”(小孩子)、“打眼闭”(打瞌睡)、“一个二个”(表示人多)、“乖生乖生了”(长得很可爱)、“鸡鸭屎”(蝉)、“饭蚊子”(苍蝇),还有苗语“代狗”(弟弟妹妹)和“代帕”(年轻女子)。本土方言的使用,也将这些歌谣与湘西人民、与沈从文都紧密联系在一起。

(二)民间故事

钟敬文在《民间文学概论》中这样定义民间故事:“民间故事是民间文学中的重要门类之一。从广义上讲,民间故事就是劳动人民创作并传播的、具有假想(或虚构)的内容和散文形式的口头文学作品。……本章所说的民间故事是狭义的,指神话、传说以外的那些富有幻想色彩或现实性较强的口头创作故事。”

在成长环境的影响下,沈从文对这些湘西民间故事耳熟能详。这些故事为他的创作增添了丰富的内容与题材,通过对这些优秀民俗文化的深入挖掘和思考,他创作的人物也继承了民间故事中的优秀民族传统精神。

沈从文的短篇小说,有许多以讲说故事为主要内容的,如《自杀的故事》《一日的故事》等。此外,沈从文还在自己的其他小说中插入湘西民间故事情节。较为典型的有《媚金·豹子·与那羊》。豹子与媚金的故事与众多湘西民间故事一样在民间口口相传,但在沈从文之前,鲜少有人将这些故事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些故事的许多情节渐渐被遗漏,也逐渐传出许多不同的版本,慢慢无从考证。但核心的内容都是这样的:白脸苗族的美女媚金和凤凰族最帅的小伙豹子对唱情歌,媚金输给了豹子,他们约好夜晚到山上宝石洞见面定情,豹子却迟迟未到,媚金以为自己被抛弃而自杀,豹子赶到发现爱人已死也随之殉情。沈从文在作品中对这个民间故事进行了文字记录,同时也进行了一些文学性的改写。他将原本故事中的豹子睡过头而错过约会改成了豹子为了给媚金找寻一只最好的羊羔做礼物而错过时间。这一改写与他的文学创作理想是一致的,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是淳朴简约而又明净美好的。因此有关湘西的故事,也同样应该是纯洁美好的。豹子要寻找的那只羊,必须是他心目中最好的、能配得上媚金的羊,代表着爱情的贞洁,以及对媚金这样美好的女子的珍视。媚金因豹子的失约,在绝望中误以为是豹子背弃辜负了她。她的爱情同样是热烈且诚挚的,不能接受被心爱的人欺骗,也不愿离开另寻他人,而是将匕首深深地刺进了胸口,以死亡来证明对爱情的忠贞信仰!豹子赶来山洞后知道媚金因自己失约而死,也扯开自己的胸口将匕首插了进去……这个凄美的故事展现了湘西爱情的纯洁至上,同时也将湘西人的那种重信义守承诺的品性展现出来,为构筑湘西世界增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除了对民间故事内容进行直接描述与改写,沈从文在作品中还间接使用了民间故事的元素。湘西有个流传很广的《迎凤庄》的故事:阴险狡诈的洞主龙珠觊觎湘凤公主的美貌,用了各种阴险狡诈的手段想要得到她,在英雄田里功的帮助下,龙珠的诡计被识破,最后公主也与田里功喜结良缘。沈从文化用了这个故事中恶人龙珠的名字,创作了充满神性的作品《龙朱》。在作品中,沈从文将民间故事里的丑陋形象改编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正面形象,表达了对真善美的追求。沈从文笔下的龙朱“这个人美丽强壮象狮子,温和谦逊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全村中,年青汉子们有与老年人争吵事情时,老人词穷,就必定说,我老了,你青年人,干吗不学龙朱谦恭对待长辈?”龙朱是他塑造的一个独属于湘西的完美无瑕的形象,是湘西世界中纯真美好人物形象的典范。

当然,他并不是要把所有民间故事的反面形象都改为正面形象,《霄神》描写了外甥因赌博输光了钱,偷偷溜进舅舅屋里假装为霄神显灵,骗吃舅舅的酒食供品最终被发现的故事。这个“霄神”也是来自民间传闻逸事。霄神是湘西诸神之一,他既保佑湘西人民的生产生活,又会降罪于人,是湘西人民不太欢迎但又不敢不欢迎的一位“小神”。沈从文将民间口口相传的关于霄神的信仰和故事书面化,霄神故事的广为流传也为他作品的深入人心奠定了文化基础,能帮助读者更好地跟着作者的脚步去阅读他的作品,理解他真正所要表达的中心。

(三)傩戏文化

傩戏又称傩堂戏、端公戏,宋代前后,傩仪由于受到民间歌舞、戏剧的影响,开始演变为旨在酬神还愿的傩戏,简称为还愿傩。还愿傩是在湘西地区流传盛广的一种民俗仪式,人们在遭遇不顺或面临灾难时,常常通过仪式向傩神请愿,祈求傩神保佑平安顺遂。

湘西人民在封建帝制时期就普遍信奉傩神,他们对巫傩的信仰远超一些所谓的“正神”。还愿傩这类民俗仪式也是湘西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湘西人民保留了傩戏的传承,这种傩戏粗犷、古朴,源远流长,是我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也被称为“中国戏剧的活化石”。早在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湘西《凤凰厅志》中就有记载:“岁时,祈赛不一,其名宰牲,延巫为诸戏舞,名曰还傩愿。”

沈从文也是傩戏的爱好者,在《神巫之爱》中《晚上的事》这一篇章中,他对于傩戏也有着一些特别的描写:“他头缠红巾,双眉向上竖。脸颊眉心擦了一点鸡血。红缎绣花衣服上加有朱绘龙虎划黄纸符咒。他手执铜叉和镂银牛角,一上场便有节拍的跳舞着,还用呜咽的调子念着娱神歌曲。他双脚不鞋不袜,预备回头赤足踩上烧得通红的钢犁。那健全的脚,那结实的腿,那活泼的又显露完美的腰身转折的姿势,使一切男人羡慕,一切女子倾倒。那在鼓声蓬蓬下拍动的铜叉上圈儿的声音,与牛角呜呜喇喇的声音,使人相信神巫的周围与本身,全是精灵所在。”这是沈从文小说《神巫之爱》中对傩戏表演的展现,从服装到动作,都与湘西民间盛行的傩戏别无二致,他的文学创作将这种传统的民俗文化完美融入,既用文字的形式为我们再现傩戏的神圣与庄重,也是他与湘西之间斩不断的一种精神与信仰纽带。“湘西的傩堂戏承载了沈从文难忘的童年回忆,也是承载了湘西近代史的活化石,这源自巴楚底蕴的古朴艺术形式,是湘西民间文化的瑰宝,也是民族的骄傲。”(书影寻踪《沈从文与湘西傩堂戏,文学与民俗连接多少山水人情、巴楚底蕴》)

三、相辅相成的价值与意义

“文学作为民族文化最为重要的构成部分,往往以最为生动的形式记录着不同民族的性格、趣味和风俗习惯。”(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民间文化是文学创作的土壤。沈从文的作品与湘西的民间文化是相辅相成的,有着深刻的价值与意义。

首先,从文学作品的价值上来看,湘西的民间文化为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文化养料,使得他创作风格具有鲜明的特色,笔下的湘西世界贴近湘西又超越湘西。而从民间文化的继承与保护来看,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也为这些民间文化找到了一条发展之路。民间文化千百年来传播渠道都较为狭隘,多依靠人们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口口相传,在岁月更迭中渐渐淡出我们的日常生活。沈从文在文学创作时融入的湘西民间文化元素,不仅让读者在阅读时感受到了这特有的精彩与魅力,吸引了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些民间文化,也间接为民间文化留下了文字记载,在民间文化的传承上功不可没。

其次,沈从文在作品创作时深入挖掘这些民俗文化的审美内涵与民族精神,始终保持着对乡音、乡土、乡情等乡土元素的看重,也是作者与都市文明的一场博弈。他大力书写湘西青年男女以歌求情、自由野合的爱情故事与民间故事,尽情塑造龙朱一样完美的角色、书写湘西人民对巫傩神灵虔诚的信仰,展现出的是湘西人体内不违背自然的人性与生命强力,他“为我们展示了‘不悖乎人性’的、自然健康的生命跃动场景!以此对抗都市空虚虚伪、复杂病态的‘阉寺性’,以对野合的公然赞美来对抗汉族婚姻文化中的门当户对、媒妁之言”(梁小庆《沈从文小说中的边缘性民俗书写》)。沈从文在都市文明之外,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了安放之所。

沈从文生在湘西,也终其一生在“回到”湘西。他笔下的湘西世界令人神往,安放了他与众多在大潮流中迷失的灵魂。湘西民间文化成就了沈从文,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文学源泉;沈从文也同样成就了湘西,他的作品让这些民间瑰宝以书面的形式留存下来,也使得湘西这片神秘土地上的文化得到了更多人的研究和关注,从而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了更多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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