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的艺术成就
作者: 李桂安《古诗十九首》是文人五言诗的代表作,在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被誉为“一字千金”和“五言之冠冕”,受到历代诗歌评论家的推崇。它的语言质朴自然,言浅意深,采用贴近生活的现实意象,并从《诗经》与《楚辞》中汲取营养,表达文人深沉、复杂的内心情感,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深厚的造诣和独具匠心的表达使其成为五言诗成熟的标志,对后世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古诗十九首》最早见于梁昭明太子萧统的《文选》,创作的时间大约是东汉末年。当时的文人,内心充满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但遭到来自现实社会的打击,巨大的心理落差给他们带来愁苦与骚动,愤怒与感伤。诗人将这些情感灌注到朴素自然的语言中,情感真挚,委婉含蓄,余意无穷。陆时雍云:“谓之风余,谓之诗母。”(《古诗镜》)自它问世以来,就广受历代诗歌评论家的高度评价。
一、《古诗十九首》的语言特色
《古诗十九首》的语言特点十分鲜明。明朝谢榛的《四溟诗话》卷三评价《古诗十九首》为“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四溟诗话》卷四评价其为“格调高古,句平意远,不尚难字,而自然过人矣”。这些评价都提到了《古诗十九首》的诗歌语言质朴、自然的特点,崇尚浅显、纯粹的表达。“诗体《三百篇》流为《楚辞》,为乐府,为《古诗十九首》”“《十九首》气质古质淡泊,皆与《三百篇》为近”(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古诗十九首》承袭了《诗经》的风格特点,言浅意深,情真意切,寓情深远,表达出诗人深厚的情感。
(一)朴素自然
《古诗十九首》是汉代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其作者大约是东汉末年生平失意的文人,他们的创作受到了汉乐府民歌的影响,形成了浅近自然、朴素清新的风格,《古诗十九首》也因此活跃着民歌的气息。陈绎曾认为,十九首情真意真。它不矫饰,不吞吐,不迂回曲折,不扭捏作态,它的真情实意是从字里行间,自自然然地流露出来的,如《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方东树曰:“客子思归之作,语意明白。见月起思,一出一入,情景如画。”(《昭昧詹言》)意谓此诗通过皎皎明月抒发了一个久客异乡、愁思辗转、夜不能寐的游子的愁思。
(二)言浅意深
虽然《古诗十九首》的诗句直白而形象,但是有一点与民歌不同,即《古诗十九首》的作者是文人,具有较好的文学素养和丰富的思想情感,不免透露出文人气息,言浅意深。陆时雍在《古诗镜》中所言:“深衷浅貌,短语长情。”《庭中有奇树》这首诗,主题是思妇忆远。诗人把丰富的画面纳入最浅近的语言,在语言形象上,全诗一共八句,按顺序写了妇女思夫的所见所为。朱筠曰:“因人而感到物,由物而说到人……因意中有人,然后感到树。盖人之相别,却在树未发华之前;睹此华滋,岂能漠然?‘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因物而思绪百端矣。”(《古诗十九首说》)诗歌以极其安详的步法,缓缓由树到花到人揭示主题,层层深入式地抽出幽闺思妇内心深长的哀愁,明白晓畅的语言中抒发出婉曲思致的思念之情。
(三)善用典故
《古诗十九首》出自汉代文人之手,代表了汉代文人五言诗的最高成就,其中就有不少语言传承化用了《诗经》的表达,包括词语、语句、意象等方面的化用。
首先,是在词语的化用入诗方面,《凛凛岁方暮》中“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的“巧笑”出自《卫风·硕人》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巧笑”是女子一种美的姿态。
其次,在语句化用入诗上,《青青陵上柏》中的“戚戚何所迫”,“戚戚”忧思也。“戚戚”出自《小雅·节南山》中“蹙蹙靡所骋”。
还有意象的化用上,此处以月亮为例。《青青河畔草》中的“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皎皎”形容月光的洁白,通过月亮寄托思乡怀人之情,“月下怀人”意象的原型是《陈风·月出》中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采摘词语、语句和意象,化用语意入诗,将情感与化用的内容融为一体,显示出《古诗十九首》诗人的创造性,增加了诗句的力量,扩大了文本的张力。
二、《古诗十九首》的情感特点
陈绎曾在《诗谱》中云:“《古诗十九首》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发至情。”《古诗十九首》的情感纯真诚挚,抒情婉转缠绵,展示了文人士子的世俗心灵。诗中的感情基调是感伤、深沉而无奈的,纯粹是性情中人情感的坦率流露。文人受到身份、环境限制,他们感伤个人遭遇时只能“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呈现委曲婉转之态。
(一)真挚自然
失意的文人在经历社会动荡、仕途阻隔之后,羁怀怅惘,寄情山水。他们对自然和人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他们大胆地抒己之所想,发心之所思,并且抒发的是人类的共通情感。陈祚明在《采菽堂故事选》云:“‘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诗歌字里行间流露出“真景”“真意”“真性情”。
首先,真挚自然的情感体现在游子独处他乡的失落感。汉代游学风气盛行,《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绝大部分都是漂泊在外的学子,多求建功立业,但是事实上游宦的成功率非常低。这种失落不仅使他们表达对社会现实的失望之情,还触发了对家乡和妻子的思念之情。在“寒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凛凛岁云暮》)的悲凉处境中,他们又何尝不想离开浮乱骚动的都市,可是“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去者日以疏》),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行行重行行》),归家之期遥遥不可计,家园的残破,时代的扰攘,使这些知识分子陷于有家归不得的境地。
其次,还有思妇念夫的孤独感。东汉末年的乱世背景下,人们长期处于离散的状态,遭遇的都是失衡的情感体验。除了以上提到的在外羁旅的游子,还有在家中等待夫君归来的妻子,他们还是“同心”且处于彼此牵挂的状态。例如,《客从远方来》中,思妇收到远方丈夫寄来的半匹绫罗,喜出望外,喜悦的光照亮了她的精神世界。伴随女主人公的惊喜而来的,还有那压抑长久的凄苦和哀伤的翻涌,也就是妻子越是对此感到惊喜和雀跃,从反面也看出她平日所饱受的思念丈夫的苦楚。
《古诗十九首》的情感还包括对人生无常的忧虑和生死的思考,如《去者日以疏》:“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在面对死亡与生命短暂的情况下,诗人们是及时行乐。他们激愤地道出“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生年不满百》)。《古诗十九首》中所透露出的对人生的感伤,及时行乐的态度,涉及人生根本性的问题,体现了对生命的眷念之情,拓宽了文学的生命主题。
(二)委曲婉转
《古诗十九首》中诗歌的创作采用了婉转与率真、含蓄与直露相结合的复合式抒情方式。陈祚明在《采菽堂故事选》中谈道:“‘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故言不尽而情则无不尽。”
许多诗篇都能巧妙地以起兴发端,并没有一开始就抒情明理,给人委曲婉转、反复低回之感。《涉江采芙蓉》和《庭中有奇树》选择的都是择采芳条鲜花以赠情侣的环节。
一是《涉江采芙蓉》中远在他乡的游子。从艺术形象的各个环节来看,由相思而采芳草,由采芳草而望旧乡,由望旧乡又回到相思。整首诗歌的结构本身就回环曲折,一步一环,环环相扣,正反映了在发展中的愁苦而复杂的作者内心深处的矛盾,写出欲归不得的愁闷、忧伤心情。
二是《庭中有奇树》独守闺房的思妇,虽写久别之情,但它没有明确说出感情的内涵,只是很含蓄地写作者想要借寄送树花来寄相思之情,而后以“物”不足贵衬托“情”厚重。全诗抒情含蓄而委婉,达到涵泳不尽的艺术效果,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正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所说,“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贵也”。
三、《古诗十九首》的意境营造
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谈到了情景关系,“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以数言统万形,元气浑成,其浩无涯矣”。情景并茂是文人写诗所追求的目标。《古诗十九首》缘情写景,即景抒情,使各类看似简单的意象染上浓郁的情感色彩,营造了与感情相适应的意境,同时也将人生困惑和所悟到的事理汇聚其中,达到“融景入情,寄理于景”的完美境界。
(一)意象的选择
意象是客观景物在审美主体想象力的加工之下形成的形象显现。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意象作为作者情感的载体,与作者的感情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胡应麟评价《古诗十九首》的意象“兴象玲珑,意致深婉”。
首先,《古诗十九首》的意象从恍惚迷离的神幻世界转到现实世界。汉代文学发展,玄妙的仙界、迷离的宫殿、炫目的美女、绮丽的服饰,在以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和扬雄的《羽猎赋》《甘泉赋》为代表的赋中反复出现。而《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却背离了汉代文学的主流艺术追求,把目光集中在离别、失意、人生忧虑这几种人类最基本的感情上,在为诗理念上呈现回归自我的态势,如“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东城高且长》),“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凛凛岁云暮》),“蟋蟀”“蝼蛄”等意象表现了作者对生命短促的认识。刘熙载在《艺概》中认为:“《十九首》凿空乱道,读之自觉四顾踌躇,百端交集,诗至此,始可谓言之有物矣!”正是因为它把大量生活材料加以高度概括和集中,酝酿而出,所以使人感到“言之有物”,读者读来颇感亲切,从而产生情感的共鸣。
其次,《古诗十九首》选取了具有强烈时间感和空间感的意象。《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对时空的变化特别敏感,诗中具有强烈时间感和空间感的意象。“促织”“白露”“秋蝉”“蟋蟀”“蝼蛄”“凉风”“寒气”“孟冬”“北风”等时间意象,无一不标志着秋冬季节的到来。季节的转换是自然运行的结果,而自然运行的结果是青春的流逝、年华的老去,从而产生了“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飙尘”(《今日良宴会》)的情感波动。
(二)情景事理交融
《古诗十九首》许多诗篇以其情景交融和物我互化的笔法将情感、景和事理融为一体,构成浑然圆融的艺术境界。以《凛凛岁云暮》为例,思妇因岁暮风寒想起他方远游的游子,又想而梦,梦后更想,虚实相生,情景互融。诗中先写岁暮天寒,蝼蛄悲鸣,进而推想那游而不归的浪子是否安康,会不会将自己的被褥送给洛浦,以另结新欢。继而由实入虚,因思而梦,生动地刻画出思妇对游子至深的思念。运用这种手法,使诗人的表情达意更加丰富生动,更能够表现相思离别这一沉重的主题,读者在这如梦如幻的意境中可以引起更多共鸣。
在中国文学史上,《古诗十九首》的艺术成就一向为人所称道。钟嵘的《诗品》卷上说“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胡应麟的《诗薮·内编》卷二评价《古诗十九首》为“随语成韵,随韵成趣,辞藻气骨,略无可寻,而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又说“不假雕琢,工极天然。百代而下,当无继者”。在艺术表现上,《古诗十九首》既继承了《诗经》和《楚辞》的优良传统,又向汉代乐府民歌汲取营养,用最明白晓畅的语言道出真情至理,风格浅近自然,却能表达出十分复杂曲折的思想情感,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钟惺的《古诗归》云:“古诗之妙,在能使人思。”它被公认为“中国五言诗之祖”。王世贞在《艺苑卮言》卷二称:“(十九首)谈理不如《三百篇》,而微词婉旨,遂号并驾,是千古五言之祖。”可见,《古诗十九首》具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并为众多文人所摹写和仿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