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西藏的国宝家底

作者: 健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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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扎什伦布寺供奉的强巴佛像,是世界上最大的鎏金铜像。

西藏,山川壮美,曾孕育出象雄文明,诞生过吐蕃帝国,繁盛着一朝又一朝的宗教文明。这些历史的片段,都将珍宝遗落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2021年,全国第一次可移动文物普查在西藏拉开了序幕,西藏的文物家底也渐渐被摸清……

文物无处不在

阳光从天窗处洒落进来,隐约能够看到游动的浮尘,浸满酥油味道的经殿中,空气都流动得十分缓慢。年轻的扎西多吉埋头蹲在地上,仔细清理着手中的木佛。

“这里的每一尊佛像都是有历史的。”说话时,扎西多吉手里的动作并没有放缓。虽然微黑的面庞上依然留有些许的稚嫩,可在文物鉴定方面,扎西多吉已是专家了。

积淀的灰尘被他小心翼翼地刷去,佛像的本来模样渐渐清晰。接下来,扎西多吉将处理佛像上的烟熏痕迹,由于长时间被供奉着,烟熏火燎中,佛像变得黑乎乎的,只有个别地方,露出原先的色彩。随着刷子的左右摆动,一小行铭文露了出来,扎西多吉拿起放大镜,仔细地辨别着这些细密的文字。“是永乐年间的,跟我之前想的一样。”扎西多吉咧嘴笑了,尽管神色有些疲惫,但遮不住眉眼间流露出的那分得意。

自全国可移动文物普查工作展开以来,扎西多吉大部分的时间都如今天这般。虽然忙累了些,但扎西多吉的内心很满足。曾有人问:“你们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他说:“作为本民族的子弟,我希望能通过文物,让更多的人,让其他民族的兄弟姐妹们,更深入地认识和了解西藏。”

虽然已经预估到普查工作的艰难,但直到亲身参与后,扎西多吉才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艰苦的程度。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素有“世界屋脊”之称的西藏,面积大约有120万平方公里,这里地形复杂多样、景象万千,有高峻逶迤的山脉,也有陡峭深切的沟峡,还有冰川、峡谷、盆地、戈壁等多种类型的地貌。这片土地上,曾孕育出象雄文明,诞生过吐蕃帝国,此后在元、明、清代,与内地之间进一步加强关系后,朝廷的恩赏接连不断,这些都决定了西藏拥有着不同时期、不同种类的各类文物。只是,与内地大多数文物都是集中保存于博物馆、纪念馆有所不同,西藏的文物相对分散,有些在博物馆,有些在寺院,这对于普查工作是个巨大的挑战。

拉萨市的普查工作,或许是其中最为方便的。作为自治区首府,拉萨不仅交通便利,还集中了西藏博物馆、布达拉宫、罗布林卡、大昭寺、小昭寺等众多文物保护和收藏单位。这些单位大多都有自己的文物鉴定和管理团队,对馆藏文物的清点和登记相对容易些。而阿里、山南、那曲地区以及日喀则市、林芝市的状况则要差一些,这几个区市不仅地理环境恶劣、人口稀少,而且文物收藏单位也异常分散,扎西多吉和他的同伴们几乎是用脚丈量了那些土地,缓慢而细致地进行着普查工作。

寻宝之路

自前往阿里、山南等地展开普查的那天起,扎西多吉就将这段持续至今的行程戏称为“寻宝之路”。

新中国成立以来,政府曾开展过3次不可移动文物普查,但却从未摸底过可移动文物。西藏这方面的问题则更为复杂,不仅没有做过大规模的普查工作,而且也从未建立过完整的档案。因此,西藏自治区文物局希望能够借着这次普查的东风,对藏于各处的可移动文物进行一次系统性的清点、登记和建档。

包括扎西多吉在内,普查办的所有成员都是从西藏自治区文物局、西藏自治区博物馆、布达拉宫等处文物部门抽调的精兵强将,无一例外,他们都年轻而富有活力。他们撒开脚丫子,在西藏大地上为国宝奔走,往往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

按照扎西多吉的统计,自己和同伴们几乎跑了全自治区的所有地区,去了700多座寺庙、800多处文物收藏单位,信息采集了十万多条,其中九成文物都在寺庙中。哲蚌寺、桑耶寺、大昭寺这些交通较为方便的大寺只是少部分,更多的寺院位于偏僻之地,有些建于高山之上,有些“藏”在幽谷之间。交通的不便让普查人员吃够了苦头,很多地方别说车到不了,甚至连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只能骑马或者徒步前往目的地。

扎西多吉清楚地记得,有次去吉隆县贡塘乡普查,一行数人骑着马,在寒风中踏上了进山之路。据说当年莲花生大师受赤松德赞之邀入藏时,途经于此,见山清水秀、风景明媚,于是欣然将此地命名为“吉隆”。沿途的风景的确很美,山峰起伏绵延,溪谷中的河水清澈见底,只是扎西多吉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像他这样的城里人平时很少有机会骑马,整整5个小时,扎西多吉始终提心吊胆着。到目的地时他们一行人早就精疲力竭了,但工作丝毫耽误不得,众人连口酥油茶也没顾上喝,强打着精神,就开始了文物信息的采集。

此次文物信息的采集之细,也是前所未有的——需要记录文物的名称、类别、级别、年代、质地、外形尺寸、质量、完残程度、保存状态、包含数量、来源方式、入藏时间、藏品编号、收藏单位名称这14项基本指标项,此外还有11类附录信息以及照片影像资料、收藏单位基本情况。

“你很难确定一座小小的寺院里会藏有多少宝贝。”扎西多吉说。因此,即使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寺院,普查工作也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这也意味着,很多时候,普查队员需要在寺庙或者是周边的民居里借宿几天甚至几个月。在扎西多吉的印象里,有住处都算好的,有一次他们去阿里普查,那个寺院位于荒野之中,最后几位普查队员只得露宿在寺院的天台上,将就了好几夜。

这些也就罢了,无处不在的危险才是最大的敌人。定日县巴松乡的绒布寺,位于珠穆朗玛峰下,地势高峻,空气含氧量也很低。刚到绒布寺时,5100米的海拔和刺骨的寒意让自幼在西藏长大的扎西多吉也直喊“受不了”。

比高原反应更危险的是迷路、暴风雪以及山体滑坡。从事文物普查时间最久的索珍大姐就曾经遇到过一次。那次也是下乡作普查,她骑着马行于山间,突然几块石头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不好,这是山体滑坡的预兆!长期的户外工作经验让索珍敏锐地感觉到危险,她第一反应是跑。就在此时,一直很温顺的坐骑忽然受惊了,一声嘶鸣,便沿着崎岖的山路飞奔。索珍被从马背上颠甩了下来,受伤不轻。但这已是万幸,惊马让索珍躲过一劫——数分钟后,大块的石头夹杂着草皮、泥土沿着山坡飞滚下来,将那一段山路彻底吞没。直到如今,谈到当年那幕,索珍依然显得惊魂未定。

漫长的寻宝路上,这样的危险不胜枚举。就在前不久,工作组的巴桑卓玛等人在去阿里的途中,因车辆突然出现故障而差点坠入山谷。虽然很多人都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但普查队员相互之间很少谈及这些,他们认为自己所面对的危险相较于同伴所经历过的,也许真算不上什么。

寻宝之途艰辛而充满危险,甚至还有不理解。西藏的文物九成都藏于寺庙,敲开寺庙的大门,其实也是一个难题。最初僧众对工作组的到来并不欢迎,甚至有些抵触,排斥文物普查。部分僧人认为,“文物普查只是政府用来摸清庙里家底的借口罢了,等查完了寺产,回头一纸征调函发过来,所有的宝物就得全部上缴。”

一些僧侣也并不关心什么是文物,他们不了解,也不愿意去了解。他们只知道那是大德高僧加持过的圣物,是自己朝佛拜佛的对象,是信仰的寄托,所以谁也不能动。

扎西多吉说:“在我们眼里的文物,在他们的眼里只是法器或者佛像。只有理解他们并尊重他们的信仰,同时与他们多交流、多沟通,才能够渐渐地让他们接受你。当他们明白了文物普查的意义,知道了寺院里的那些文物所具有的历史意义和艺术价值,工作也就好做多了。”有着16年工作经验的郎布杰在工作组中最善于与寺院僧众沟通。每到一处,他都会认真地为僧人讲解文物与历史、佛教、文化之间的关系。耐心换来的是僧人态度的改变,从刚开始的有所抵触,到后来主动邀请工作组去寺院进行文物普查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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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喀则地区最大的寺庙——扎什伦布寺。

“走进去,你总是能够收获惊喜。”扎西多吉如此感慨。在普查中所发现的大批文物中,不仅有瓷器、玉器,还有众多精美的内地佛教造像。这其中,“明代永宣造像”令人印象深刻。它们有着宽平的面部、平直细长的双目,那莲座的上下花瓣排列对称,连珠纹间距也是疏密匀称,造像正北面的镀金质厚发亮,装藏封底十字交杵上施有釉质或者朱砂颜料。妩媚的造型和繁缛的装饰,再配以精湛的制作工艺,让人过目难忘。而刻有的“大明永乐年施”或“大明宣德年施”六字题记则为这些佛像添上浓厚的历史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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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迦寺的经书墙。经书约有8.4万卷,若要细细研究这些经书目录,要花上100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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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格王国遗址是一座规模宏伟、面积浩大的高原古城,为研究西藏历史和古代建筑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1961年,古格王国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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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在藏族生活中使用比较广泛,其中宗教面具所占比例是最大的,可分为本尊、护法神及随从者三类。

岂止这些,寺院里的佛像墙上,那千姿百态、造型各异的佛陀、罗汉,在数十年、上百年乃至近千年的时间里,它们就那样默默地聆听经文、享受香火。

公元8世纪的合金释迦牟尼坐像,风格古朴,工艺精湛,有印度吉尔吉特造型的特点,亦为此次文物普查工作中的新发现。

工作的开展是按照区域来的,先边境再内地。之所以普查工作会先从边境诸县展开,是因为文物局在调查中发现,西藏不少寺院的文物安全存在问题。有些小寺院也就三五个僧人,距离边境也就一山之隔,可寺里的文物价值却很高,没有什么安保设施,也没有什么防护手段。由于那些文物“只是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因此寺院也不会将之藏于深院。僧人和信众唯一在做的,就是“依靠信仰”来保护这些佛像、圣物不被盗走,而并没有其他太多的文物安全保护观念。若有不法分子起了歹意,他们就能够轻易地盗取到这些珍贵的文物,并将之走私贩卖到海外。

对现状的担忧,使得西藏自治区文物局一直不断加大对文物的保护力度,他们希望通过拍照登记、采集数据、建立档案等工作,来构建科学的文物保护体系,使得每一件文物在这个大数据时代都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电子身份证”。此举不仅有利于摸清西藏可移动文物资源状况,而且还能够有效地杜绝文物的流失。

不过,在西藏文物工作者的内心深处,最为关切和忧虑的,并不是这些文物的安全问题,而是其现状。在普查中工作组发现,大多数寺院里的僧人们对于文物没有太多的认识,保护意识淡漠,导致许多珍贵文物因平日里的疏忽大意而遭到损坏。譬如在某寺院,普查队员们发现大批珍贵的唐卡就那样随意地积压堆放在箱子里,也没有什么保护措施。还有一些唐卡,由于长期挂悬,平时又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和修补,因而在卷杆的自重和地心引力的牵拉下,画布部分已经出现严重的脱线现象。这些让普查办的工作人员们感到痛心。

在普查登记的同时,普查队员们也在努力纠正寺院日常活动中的一些错误做法,譬如唐卡这种珍贵的艺术品,不应该积压置放在木箱里,而是应该合理科学地归整。“也许只有加大普及力度,让包括僧人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文物的价值和意义,以及我们将更多的文物保护概念和经验传授给寺院,情况才可能得以改变,但这需要时间。”扎西多吉谈到此问题时,也显得很无奈。

“我们大家都希望能够再花个三五年的时间,把西藏境内分散收藏的文物彻底摸清楚。”西藏自治区博物馆的曲珍馆长说出了西藏所有文物工作者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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