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不是辘轳

“妈，我改了，您就原谅我吧。”平安“扑通”一声跪在妈妈的坟前，痛哭起来。

一天深夜，喝了酒的平安来到妈妈的坟前，边敲打着地面，边撕心裂肺地号啕。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飞了树上的乌鸦，也惊动了小河的流水，河水也变得烦躁起来，流淌得比原来更快了，仿佛一下子决口了似的。平安恨不得自己钻进坟里，就像小时候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可这有什么用？斯人已逝，平安再怎么痛苦、难受，妈妈也回不来了。

“妈，都是我作的孽，我作的我受，老天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您怎么替我受罪呢？您怎么这么想不开，非走这一步呢？您这样做让我怎么有脸见人，还让我怎么在社会上做人啊！妈—妈—”平安声嘶力竭，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整整一个晚上，平安向妈妈倾诉衷肠，祈求妈妈的原谅。当人们找到平安的时候，只见他双手张开，趴在妈妈的坟上，睡着了；坟上有小堆的香灰和火纸灰，坟前还有用脚蹬出来的深深的小沟。

平安的妈妈死了，平安的妈妈是为平安死的。世上最疼爱平安的人死了，平安生不如死。往事历历在目，往事不堪回首。

一

万泉河沿途有名字的泉眼共七十二个，还有数不清的小泉眼，它拐了九十九道弯，绵延十里，穿过一座古老的小镇，自东往西，进入柴汶河，流入东平湖，再入黄河奔腾往东入海，它是当地的母亲河。

平安的爸爸平凡就出生在这座小镇上。小镇历史悠久，远近闻名，出了很多人才。

平凡长得帅，有本事，对吃有研究，凭一身好厨艺走南闯北。命运就这么巧合，他在一座小城里遇到了同乡人山花。“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打工的不易，生活的压力，让两个人走得越来越近，慢慢地就住到了一块儿。等山花怀孕了，平凡才跟她说了实话，平凡家里有老婆。要说和山花好上，也不能光怨平凡，平凡的前妻也有责任，结婚好几年就是不生育，“无后为大”的罪过压得平凡抬不起头来。慢慢地，平凡才有了别的想法。没想到老天爷让平凡遇上山花，山花也一下子就相中了平凡。平凡不光有本事，也会体贴人。“木已成舟”“纸里包不住火”，平凡就把山花带回了老家。山花为了孩子，不怕外人说三道四，也不怕当第三者的坏名声，硬逼着平凡离婚，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理这些嚼舌根的事。

他俩开起了饭店，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等孩子出生的时候，平凡对山花说：“我们的生活来之不易，就叫他‘平安’吧。人这一辈子，平安最重要，平安比什么都好。”

平安的到来，让家里充满了喜气，全家人乐开了花。小日子更有奔头儿了，没想到却发生几段小插曲。

等到平安满月的时候，亲戚都来吃喜面。人多照顾不过来，礼数上也不够周到。山花娘家人反馈回来的信儿就是说这家子人不行，架子大，不理人，没拿他们当亲戚看，有的还添油加醋，想挑起事端。不明真相的山花在心里就种下了埋怨的种子。有一天，婆婆想给山花加点儿营养，专门杀了只鸡。山花吃的时候没有找到鸡大腿，便以为婆婆偷吃了，加上以前婆婆说过平凡前妻人好的话传到山花耳朵里，山花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一张嘴就带着火药味，两句话不合适，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山花指桑骂槐，婆婆一头雾水，被邻居拉开时，山花还不依不饶。婆婆被气得半死，脸色蜡黄，抹着眼泪一瘸一拐、一摇一晃地走了。从此，婆媳两人形同陌路，谁也看不上谁，对不上眼，关系越来越僵了。能说会道的平凡无论怎么解释，就是做不通工作，她们结下了梁子，再也缓和不了。一边是自己的妻子，一边是自己的母亲，弄得平凡两头儿不是人。两头儿受气的日子真难啊！人们就是奇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生了孩子后，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饭店没人来吃饭，山花骂，没生意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嫌平凡没人缘；吃饭的人多了，客人催得紧，一忙不过来，山花也骂，嫌累得慌。反正怎么她都不满意。有个朋友来了，送个菜也不行，更别说免单了，尤其在结账时，山花连零头儿也不抹，做生意这么死性，哪儿还有什么回头客？饭店开开停停，惨淡经营着。

山花把怨气都撒在婆婆身上，认为都是婆婆给她带来的晦气。过年过节，平凡甭想回家。“人家团圆人家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有种的你就走，只要你敢走，好，走了就别再回来！”山花逼得平凡不敢回家。大年初一，平凡挨家挨户拜年时，人们都问：“都回家来过的年？”平凡只好说：“嗯，都回家来过的年。”“怎么没看到你老婆和孩子？”“她带着孩子先回去了。”每当说瞎话时，平凡就觉得脸红，一个大老爷们儿，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了，还人五人六、装模作样的。看着别人家里尽享天伦之乐，平凡心里羡慕极了。以后过年再有人问“他的老婆孩子回来了吗”，平凡也不觉得难为情了，张嘴就说没回来。话真说到这份儿上，人们再也不问了。

当民间借贷风行的时候，平凡也搭上了末班车。他边收边放，钱就像风吹来的杨叶一样来得太快、太容易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平凡有钱了，大背头梳得油光可鉴，小皮鞋擦得锃光瓦亮，手里拿着小公文包，开着桑塔纳，到处去招摇。平凡走到哪里都是高接远迎，人们一口一个“老板”叫着，让他心里舒服极了。有了业务，酒足饭饱后，平凡拉着客户去KTV唱歌，洗桑拿，一高兴就给服务员小费，借口业务忙，三天两头儿不回家。一次，山花发现了猫腻，把娘家兄弟们叫来，打得平凡住了院。即便这样，平凡依然没有收敛，尝到甜头的平凡，怎么会回心转意，依然我行我素，气得娘家兄弟们都责怪山花：“当初是你非要嫁给他的，我们都不愿意，你瞎了眼你怪谁，还把咱娘气死，再说我们还能真把他揍死啊？”说完舅舅们扬长而去，留下可怜的娘儿俩。

平凡几乎天天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天发狂，有雨；人发狂，有祸”“别看今日闹得欢，就怕秋日拉清单”“人家命大福大造化大，小子，你有这个享福的命吗？”

面对着人们的议论，平凡可没闲工夫管这些。嘴长在人家脸上，人家愿意说啥就说啥。“今朝有酒今朝醉”，平凡天天晕乎乎的，身子就像飘了起来，不知道天南地北了。直到有人来要账，平凡才老实起来。

这天，平凡让人堵到了家里，来的人比较多，尽管平凡也叫了些本家人，但是他们能干吗？平时不理人家，这时想起本家人来了。要知道，本家人是磨不开面子才来的，是指望不上的。要账的人进了家，逮住平凡就打，把平凡打急眼了，慌乱中拿起了铁锨，平凡不拿铁锨还好，一拿铁锨就让人家一棍子打趴下了。山花上前理论，疯狂的人上去揪住她的头发，撕扯起来。来人也把家什砸了，满屋一片狼藉。本家人把平安搂在怀里，这一幕深深地印在平安的脑子里，一辈子也忘不掉。

打砸完后，来人扬言再宽限十天，十天不还，这个家别想要了，随后这伙人扬长而去。本家们赶紧把平凡两口子送进医院。可怜的平安只有握紧拳头，眼里露出愤怒的目光。

病情一好转，有头脑的本家大哥来到病房，给平凡出主意。

“你有钱还账吗？”

“没有。你有什么好办法？”

“别再让他们娘儿俩跟着你受罪了，这日子还得过不是？”

“是，大哥有什么好办法，全听你的。”

平凡平日最看不起这个大哥，认为他最窝囊了，没想到这时只有他真心帮他，打架时只有他上前劝架，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患难见真情。

“哥，我听你的。”平凡恨不得跪下来，“只要母子平安，怎么办都行。”

本家大哥把想法告诉平凡，然后叮嘱他：“主意还得你拿，我是不想让你吃亏。”

“都听你的。”

“好，别后悔，咱都是好心，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别怨我，我是想帮你。他这家子人不好惹，可咱也不能吃亏啊。这个办法，多少给他娘儿俩留下点儿东西，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好，以后出了什么事，也不怨你，要怨就怨我，谁让我欠债不还呢。”说这话的时候，平凡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十天到了，要账的人又来了，只见到了一位陌生人，没见到平凡。陌生人说，这个院子已经是他的了，他买过来了，说完拿出了购买合同，房产变更，白纸黑字，红章大印，手续齐全。来人目瞪口呆，吃了个哑巴亏，跑到医院。平安早已不见踪影。

人是跑了，可账没跑。要账的人为了出气，蜂拥到平凡父母家里，一连骂了三天，把平安未出嫁的妹妹抓走，关起来，一连折磨了七天，才放出来。

“你一走了之，让年老的父母和未成年的妹妹替你还债，你这千刀万剐的。”人们一想起这个事，都愤愤不平，“没那个本事，就别惹，能惹就能撑”“哪有这个样的，让老人替你受罪，你还算个人吗”“这样的人，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人啊，不图什么，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不孬”。

二

东躲西藏的日子实在不好受，不几年的工夫，平凡就花光了卖房子的钱，一病不起，客死他乡了。

实在混不下去，山花带着平安回来了。

要账的人劲儿也不大了，弄得人家家破人亡，追究起来也是要坐牢的。人没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在说事人的协调下，父债子还，双方达成协议，山花只需还一部分就行，私了。破财免灾，能平安过日子了就好。

没房子住，山花租了个房子，母子安顿了下来。

山花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把欠所有人的账都还了。“冤有头，债有主。”流离失所、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受够了。天无绝人之路，有些事光躲是躲不掉的。

山花砸鞋帮，干小工，做劳务，种庄稼，哪里有活儿去哪里。她现在的心里只有一个念想—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平安也非常争气，尽管家庭困难，但他很懂事，刻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是让山花最高兴也是最自豪的事情。孩子才是家长的未来，孩子成功才是家长最大的成功。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见到娘儿俩忙碌的身影，山花加工面料，平安挑灯夜读，充实着，快乐着，幸福着。

高二时，平安有次考试考得不好，晚上做了个噩梦。

平安梦到要账的又来了，急得平凡在屋里不知怎么办才好。“爸，快跑！”平安大声喊，话音未落，只见爸爸一个箭步冲出院内，一下子翻墙而过。爸爸真有本事。

出去的爸爸又带回来平安爱吃的好东西，每一次给他时总让平安亲亲他，然后把平安抱起来，举过头顶，转了一圈又一圈。每当这个时候，平安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爸爸又抚摸着平安的头，轻声叮咛：“别害怕，有我在，一定要坚持下去，走正道。不要像我，变坏了，东躲西藏，过平平安安的日子该有多好。”

“爸，别走！爸，别走……”在一遍遍的叫声中，平安醒了，身上全是虚汗，胸膛一起一伏，喘着粗气，“爸，您就放心吧，我已经是男子汉了，我一定会争气。”

一天，班主任给山花打了电话，让她去学校一趟。放下电话，山花紧张起来，一路上胡思乱想，唯恐出了什么事。到了学校，班主任告诉山花一个事实—平安谈起了恋爱，导致成绩下滑。

“怪不得要钱多了，爱打扮了，这怎么能行，老师你一定要制止他，这会耽误学习的。”

“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你约来，我们一起想办法，不然，平安这辈子就会毁了。”

“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山花哀求道。

回去的路上，山花觉得天要塌了，这怎么能行呢？一定要阻止他。

星期天，过大周，平安回家了。吃饭的时候，山花问起了平安学习的情况，嘱咐他一定要学好，别走歪路。时间就像种庄稼，一茬接着一茬，过了这一茬就是下一茬，一定不要浪费时间，否则一辈子后悔。

“我没文化，这辈子全指望你了，你就是我的命根子，你要好好的，其他的事不要想，只想学习啊。”

平安心中有鬼，心虚了，胡乱应声道：“妈，您别管了，我知道了，绝不会给您丢脸的。”山花看着平安，欲言又止。

寒假统考，平安的成绩下降得太快了。山花想说说平安，还没说，平安索性“破罐子破摔”。

“妈，我早就知道，您知道我谈恋爱了。我没办法，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这么贴心的人，她对我太好了，没她不行。离开她，我一秒也不行。”说完，平安就想往外走。山花一把拉住他，没想到他一下子挣脱开，跑了。身后留下目瞪口呆的山花。

一连几天，平安没回家，急得山花到处找也没找到。没平安，年还怎么过？虽说“儿大不由娘”，但当娘的还是不放心啊。找不到平安，她也不想活了，找平安成了山花的正事。

平凡的本家大哥也过来帮忙找。山花看见他就有气。

“你说说当年你给出的什么馊主意，让我们家破人亡。要是找不到平安，我和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