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 程顺安

腊月二十九日,我去母亲家的时候,姐夫正在给父亲理发。只见父亲那花白的头发微微卷曲,长且乱,胡子也很长,黑白灰都有。母亲的胳膊抬不高,腰也直不起来,说几个月没给父亲理发了。

父亲的脖子上围着一件旧衣裳,坐在凳子上,微驼着背,抬头看我,就像一个小孩儿。腿上的棉裤有点儿肥,也没提到腰上去,耷拉着裆,趿拉着棉鞋。理完发,父亲也不起身,继续坐在凳子上,眼睛跟随姐夫的大孙子转来转去,嘴里嘟哝着:“不要调皮,不要拿小铲子玩儿。”看到孩子拿着一罐旺仔牛奶,又跟他要,“给我喝。”其实,他房间里的牛奶都能放到过期。孩子递给他,他竟真的喝了,让孩子直接傻眼,吵着要拿回来,我赶忙喝止,哄着孩子。

看着父亲,真让我一言难尽。这两三年,父亲中风后就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后来,又动过一次大手术,医院是几进几出,把他的身体完全整垮了,手脚都控制不住地抖,吃饭漏食,裤子没劲儿提上去,松松斜斜的,鞋子也不提,都是趿拉着走路,起床也需要人拉扯。族中的远标叔问过我两次父亲的情况,我说父亲没事,就是脑筋不管用了,和孩子差不多。远标叔说起父亲保存的族谱,意思是父亲过世后这些东西不能遗失。

从我懂事起,就看到父亲为重修族谱的事一直忙碌着。他经常骑自行车跑几个县,有时候一出去就是一个月。从他和母亲的谈话中,我得知他到过松滋、监利、洪湖、仙桃、天门,就连我们渔湾一个房头都修补很久。那几年,他陆续寻访查证,记录了程氏后人分散出去的很多地方,对整理续修程氏族谱的付出绝对超过对家庭的照顾。母亲和哥姐们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家,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全心参与族谱的续修和印刷事宜。那些年,我看到父亲的付出,知道他对族谱的重视。关于父亲百年之后存留下来的那些与族谱有关的稿件,肯定要保存,不能损毁。因为,那都不是他的私人物品,而是渔湾所有程氏后人的传承之物。

1973年春节,父亲带着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和我三哥去湖南凤凰县寻亲,找到了她失散多年的亲人。据说,继曾祖母十几岁时,辗转多地,最后到了我家,做了我祖父的继母。祖父体弱多病,父亲是长子,十五岁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继曾祖母没有生育孩子,一直跟随我的父母生活,九十多岁无疾而终。

父亲给继曾祖母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在湖南凤凰乡下的山村里住了一个多月。父亲说,山里的生活艰难,奶奶的那些亲戚都是远亲,并没有至亲的人。父亲带去了一些钱,每家都分一些,是为了让继曾祖母去每家住几天,能在那里感受记忆里的乡味,体会久隔的亲情,来作为她后半生的回忆与寄托。

父亲和三哥、继曾祖母回来没多久,我就出生了。也许是最小的孩子的缘故,父亲和继曾祖母都是偏爱我的。在我有限的儿时记忆中,我有一个小船一样的玻璃奶瓶,奶瓶上有一些小小的凸起花纹,很好看。那时生活艰难,我出生后母乳不足,父亲竟然想办法,找到广华油田的一个工人弄到了奶粉。那时候的奶粉是和现在的炼乳一样浓稠的奶昔,挖一勺用开水冲泡后喂给我。我长大后,姐姐经常说起我不爱喝奶,她却馋死了,总说父亲偏心我。

父亲一直比较偏爱我,可那次他中风住院,我从山东回去看他,进病房刚喊了声“爸爸”,他答应着就号啕大哭起来。一生那么要强,那么有魄力的父亲,一直对我们兄妹那么严厉的父亲,竟然在我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健康、严厉的父亲不复存在了,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儿。

父亲的一生虽然没有很大的成就,但是确实留下了几件有价值的东西,就连渔湾程氏族谱的重撰、修订、印刷、重建先祖纪念碑,都有他大力推行参与。这几年,市里联合镇政府大力发展渔泛峰老街,开发旅游景点,重修重现老街老房子的原貌。快八十岁的父亲用他毕生的手艺和智慧,帮助族里一位爷爷的渔泛老街房重现古貌,再现曾经繁华的古老街市。这座房子是古老手艺和现代科技艺术的结合体,也是渔泛老街的一个代表作,是我父亲带领一班人制作完成的,这是他留给郑场镇的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

父亲帮族爷爷建完房不久就中风了。起初,他的脑子还很清醒,反复住院治疗,希望能恢复到中风前的状态。可是,越来越差的身体状态和语言组织能力,已经说明父亲的衰老和病灶都是无能为力的事情。生老病死,谁也无法改变。

熬过了2022年最艰难的冬天,新的一年,我们开启了新的生活,而父亲已不能清醒地体会春风化雨,四季流转了。岁月长河,千帆过尽,回首往昔,于耄耋之年的父亲,离他生命的制高点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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