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花开

作者: 张冰寒

一树花开0

从今天凌晨开始,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奶奶了。

多年来,在好多场合,当说起健康养生、百岁老人等话题,身边好多朋友都会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我总是沾沾自喜,接着他们就赞扬起我的奶奶。

现在开始,再遇到这样的场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奶奶住进世纪医院,原因是和谁都不说话了,保姆和妹妹在家里无论给她吃什么,她都拒绝,用勺子把稀饭喂到她的嘴里,她还用纤细的手指掐她们拿着勺子的手,脸上表现出生气的表情,特别是那笃定而又幽怨的眼神。

在医院,打了三天营养药后,奶奶还是安详地、静悄悄地走了。

她在家中的决绝,现在看来应该是她的一种先知。后知何时来,老知何日去。这真的是一种至高的幸福。

记忆里,一些高僧大侣于耄耋之年可以择日坐化,一些高德至贤于卧床之际能取日黄泉。我的奶奶,一个与世无争,没有什么朋友,简单而又平凡的人,也做到了。

今天,我打开窗户遥望远方,吹来的风并不冷,北京的冬天,像极了故乡的初春。这个故乡说的是我的第二故乡—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

而我的第一故乡是我的出生地,山东省临沂市的一个小山村—麻庄。

在我九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如蚂蚁翻蛋一样,带着一堆行李和我,一起坐上了绿皮火车。下车后,又上了另一列火车,再下车,再上。我还记得跟着他俩从火车下面钻过去,奔向另一个站台。火车轮子好大,站台好高,火车好像全身都冒着烟,一声接着一声的吼叫,一声比一声大,每叫一声,爷爷奶奶都互相催促“快点儿!快点儿!”加上他们都不识字,打听站台还满口山东口音,等到了山海关,站台的工作人员、旅客又大部分都是东北话,结果,就坐反了车,坐了几天的火车白折腾了,就又坐回了山东。就这样,上了下,下了上,坎坎坷坷、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折腾到了东北。多亏了奶奶临出门时煮了一篮子鸡蛋。那时候家境贫穷,奶奶边煮鸡蛋边说:“穷家富路!”我现在都不爱吃煮鸡蛋,应该是那个时候留下的阴影。

我记得我的第一故乡挺美的,村庄在一个小山坡上,长着高大的槐树,因为采过槐树叶子交给学校,说是做纸浆课桌,所以我对槐树印象深刻。山坡上还有种着地瓜和花生的梯田。梯田都是大石头垒的,地瓜秧在石头上爬上爬下,倒是有一番诗情画意。山脚下就是一条小溪,我记得小溪特别宽。直到前些年,我和父母回去办事,这才发现,那些槐树一点儿也不高大,都是铺开长的,因为根扎不深,也就长不高。还有就是那条小河,根本称不上是小河,就是下雨有水,旱了干涸的小沟沟。

整个村庄都姓张,是一个家族,只是家族大了点儿,后来听妈妈说有上百户。但是,无论哪个小朋友招惹我了,我都会拔高嗓门儿放声大哭。因为我知道,用不了一会儿,不是奶奶,就是爷爷,会像一座高山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时,我会哭更大声,基本上惹我的小朋友都会被呵斥。一个经常一起玩儿,名叫小渠的小朋友,把我的鼻子打出了血。他比我大一岁,身高比我高一头,但还是被奶奶的大巴掌给修理(方言,整治)了。现在,这个小渠朋友,已经是武汉公安战线的风云人物了。据说,遇到凶残的罪犯,他特别能打,估计和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日子有关。

当年,我的爷爷好像在当地挺有威望的,那些孩子被他吼了,教训了,家里大人基本都选择无视。再后来,我到谁家找小伙伴玩儿,他们的父母都反对。我玩儿到了没朋友。我反思我现在朋友特别多,还习武多年,估计根在这儿呢!

其实,奶奶家也是一个大家族。

奶奶家离麻庄不远,叫相家庄,村庄更大,但是全姓相。奶奶身份证上的名字叫“相作文”,到了我的第二个故乡—齐齐哈尔市时,奶奶自己改名叫“相淑英”,说不喜欢原来的名字。这是今天凌晨女儿甜甜告诉我的,是我要安排给奶奶刻墓碑时提起的。

奶奶的妈妈是相家庄的老祖宗,我叫老姥娘,奶奶有一个哥哥和三个弟弟,从事的行业农、工、商、学、兵,齐了。那个时候,每个家庭孩子都多,奶奶经常带我去相家庄,到了相家庄我就朋友多了,小伙伴都围着我。这些小伙伴基本上都是老奶奶四个儿子的儿子,有的还小一辈,这些小伙伴不是她的亲孙子,就是重孙子。但是,无论大的小的都不欺负我。他们经常手里拿着煎饼,看着我流口水,因为我的手里端着一碗大米饭,还喊着要老姥娘加上白糖才吃。要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年代,临沂当时有多贫穷呢?生活中主要吃煎饼,全是地瓜干磨成糊糊,在鏊子上摊的。关键是早餐煮地瓜,午餐地瓜煎饼,晚餐地瓜玉米粥,即便如此,也还会断顿儿!老姥娘给我吃的那些好吃的,应该是她的孩子们过年过节时孝敬她的。她那么多孝子贤孙,当时应该唯我独尊,可见奶奶在相家庄是什么样的到位。

平凡的普通人家,能够有一席之地,受人尊重和由衷敬仰,在为人处世方面得有何等的胸怀和境界啊。现在来看,最起码,奶奶在相家庄的地位如是,奶奶和爷爷在麻庄的地位亦如是。

岁月如河!我们生命的这叶小舟漂到了东北。其实,我们先到的不是齐齐哈尔,是下面的一个村庄—工农村。

工农村几百户人,几百个姓。这里的山东人也不少,但除了我那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外,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想,等我长大后,我会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有着我的第一故乡—临沂同样的贫穷。只是在这里,我被小伙伴欺负了,不再放声大哭。冥冥中,我感到,即使我哭,我的爷爷奶奶也不会听到,这里太大了,一马平川的大草原和黝黑锃亮的黑土地。即使他们听到了,我想,他们也不会像在故乡一样斥责欺负我的小伙伴,他们来了还会让我没面子,莫不如让他们随便欺负吧!后来,我一身腱子肉,力大如牛。记得我初三考到镇中学读书的时候,课间掰腕子,我基本上掰我们一个班,一些不爱上体育课的男生和女生有时候双手掰,都没戏。这估计和我小时候经常挨揍有关。但有时我被欺负了或者被打了,见着奶奶,我也不说。但是,奶奶有意无意说过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吃多大亏,就会享多大的福!”

后来,我练出来一身功夫,毕业前把欺负过我的全“训练”了一遍。当然不是我先挑衅他们的,当年,他们霸凌我,是一种习惯。

那天,我的旋风腿差点儿把村霸马爷踢死,当时我只是第二脚。在空中,我能踢三脚。我用少林拳,把天天欺负我的孩子头红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要不是体育老师孙小方拉开,他可能更惨呢!

终于到了我可以随便欺负人的时候。这时,我发现身边的同学和小伙伴都是笑脸和顺应,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人欺负了。我开始佩服那些欺负过我的人,他们真有两下子,竟然一下就能找到欺负的对象。

其实,我会功夫,得感谢奶奶和爷爷。

好像是小学三四年级,全国上映《少林寺》,我是向奶奶要的钱和小伙伴到镇电影院看的,一张电影票好像三角钱,记得奶奶还给了我买汽水的钱。后来,这部电影又在村里场院放了一次。自此,我彻底迷上了武术。我找爷爷给我剃光头,爷爷开始不同意,但禁不住我闹腾。爷爷的剃刀是那种老式的,锋利无比,他用锃亮的剃头刀给我刮了光头。现在想起来,头皮还凉飕飕的。

和我一起刮光头的还有同学宫志全。

我俩先模仿李连杰的动作,照葫芦画瓢。再后来感觉不行,我俩就准备去少林寺。我去奶奶那里要钱买车票,说是去少林寺当和尚学武术。这可吓坏了奶奶,原来经常给的零花钱不再给了,奶奶平时放在炕席底下有意让我偷的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也踪迹皆无。

爷爷当兵回来没有什么待遇,因为我们临沂老家全村都当兵。但奶奶还是把彭德怀同志签发的爷爷的兵役证包了又包,放在她的箱子最底层。

在工农村,奶奶和爷爷是靠在门前开辟菜园子种菜赚零花钱的。

农村不缺菜,谁会花钱买菜呢?会的,在家里没有菜的时候一定会花钱买。

当年,东北的冬天除了挖个窖,储存萝卜、白菜、胡萝卜外,基本靠大缸渍酸菜、腌咸菜、下大酱。冬天,根本吃不到别的新鲜蔬菜。而奶奶和爷爷用上了山东的塑料棚育苗技术,把塑料棚放大了一点儿,但不像现在的大棚这么大。

春天,当地农民刚要下种子,爷爷奶奶种的蒜苗和韭菜就上市了。别人的黄瓜刚出土,爷爷奶奶种的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已经果实累累了。

东北的夏天舒服极了。不像南方,要不让人喘不过气,要不就是湿乎乎的闷热。也不像北京的夏天,遇上“桑拿天”是真难受。而东北的夏天别看同样晒,但不燥,树荫里还很凉快。只是经济、文化、艺术、文明不如大城市,稍显滞后。

我就干过一件不文明的事儿。

当空气中一阵阵清香吹来,你已经来到了香瓜地。东北的香瓜要说天下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

那天,清风徐来,白云飘荡,蜜蜂唱歌,蝴蝶跳舞,知了弹琴,我在练武。刚开始,我和同学韩学才、邻居王铁军胡乱照着电影《少林寺》中的动作对打,结果,被瓜香吸引,变成了偷瓜行动。一不小心,被看瓜的马庆旺抓住了。他腿脚不好,但是他有三条狗,每条狗抓一个人,也不咬人,就是把人往回圈。我突然想起,牧羊犬能圈几百只羊进圈,可能就是这个原理吧!我们的偷瓜团伙里面,唯独能向家里要来钱“赎身”的只有我,因为他们都没有奶奶。当时,奶奶交完香瓜钱还教育我们:“你们这么小,要知道偷东西可不行,如果你们真是馋了,就跟你们马叔说,‘马叔,我想吃个瓜’,你马叔能不给吗?”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就是没给,我们才偷的啊!”

爷爷特别会磨剃刀,当他的剃刀在磨石上沙沙作响,我和宫志全的头也就被刮得锃明瓦亮。那个年代,都是家里人给剃头,没有什么发型。现在回忆起来虽然模糊,但基本都是长短不齐,鬓角高低不同。爷爷也就理所当然地给我剃光头了,有时还加一句:“光头省事!”

那天,我和宫志全剃完光头,正在懊恼没有去成少林寺当和尚,比我俩脑袋刮得还亮的朱老二从少林寺回来了,说少林寺不收习武的徒弟,也没有十三棍僧。我也渐渐明白,电影里说的不一定是真实的。

宫志全同学的爸爸是医生,有钱。我去宫志全家写作业是幌子,其实就是去玩耍的。我突然发现,他爸爸订阅的杂志《大众电影》,有好几本,封面上的刘晓庆、陈冲等特别漂亮。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是封面上的李连杰,是《少林寺》的剧照,杂志里面也有其他动作演员和武术动作解析。我开始如饥似渴地欣赏里面的内容,包括其他电影的。我估计,我现在做了导演,跟《大众电影》有关,是它给我播下了一粒电影的种子。

值得惊讶的是,我在《大众电影》里面,不但看到了《少林寺》电影的介绍,里面还介绍了另一本杂志—《武林》。

那天,在奶奶家我哭得震天动地,但是没有一滴眼泪。我不但装着哭,还摔门、摔碗、掀炕席、翻被子,奶奶依然无动于衷,就是不给钱。爷爷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只忙活着挑水浇园子。我气急败坏地冲进园子,拿着一根搭黄瓜架剩下的木棍,假装破坏西红柿和黄瓜的藤蔓。爷爷奶奶终于屈服了,顺利地坐在了谈判桌前。于是,宫志全用自行车驮着我到邮局顺利地订阅了双月刊《武林》,顺利地把里面的一招一式连贯起来,顺利地修理了那些见了我就扒拉我的大脑袋,嘴里说着“小山东!小山东!大脑袋!乐一个,给我乐一个,你聋啊”的所有人。

后来,奶奶看出了点儿蹊跷,和我有意无意地嘀咕:“自古至今,有能耐的人可不欺负别人……”

奶奶吃斋念佛,和家里人经常叨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我更相信善有善报的说法。

练功夫那些年,二弟冰国还吃了我的回马枪,差点儿把他的左眼弄瞎。那天的事,我记得特别清楚。

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面,刘兰芳讲着《岳飞传》,当我提着一根最长的火叉子,按照岳飞回马枪的招数回转身的时候,二弟也拿着金兀术一样的武器追上来。其实,那是一根毛嗑(葵花)秆子。二弟说,那就是金兀术的开山钺。这时,刘兰芳讲到金兀术被岳飞回马枪挑到马下,只听铁锤砸门一样的巨响,我的火叉子击在了二弟的眼窝。我以为刺进了眼睛,马上把火叉子丢向远处,抱住二弟开始哄他。二弟傻了,眼泪直流,就是没有哭出声,不然,被我的妈妈听到,又免不了一顿揍。我领着二弟去了奶奶家,只靠奶奶的几只奶柿子,二弟就没有向我的爸爸妈妈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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