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新月沃土的北缘

作者: 顾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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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尚勒乌尔法城。

在人类文明曙光初现的年代,地中海东岸的文明发源地形成一个弯月形状的拱门:西侧从以色列和黎巴嫩沿海岸北上,经过和叙利亚的交界地带,这一侧称为“黎凡特地区”;东侧则沿着幼发拉底河跟底格里斯河向东南延伸,这就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连接这个拱门左右两只脚的拱顶,是两河发源地,从安纳托利亚高原逐渐向两河平原下降,今天属于土耳其东南部。

我在2011年叙利亚内战刚开始的时候,游览过黎巴嫩和叙利亚,又在2014年3月,“伊斯兰国”恐怖组织席卷伊拉克北部之前两个月,游览了伊拉克全境跟以色列的加利利海周边。今年6月初,我来到肥沃新月地带的北部顶端,土耳其东南部城市迪亚巴克尔、马尔丁、加济安泰普、尚勒乌尔法和安塔基亚 (这里是罗马时期地中海世界的第四大城市安条克),终于在自己的旅行轨迹里,连接起这座大拱门的两只脚,算是走遍了整个肥沃新月地带。

肥沃新月地带是人类始祖最早进行农耕的地区,大麦、小麦和燕麦等各种麦子基本都发源于此;也是最早的文字发源地,包括苏美尔楔形文字和作为欧洲各种拼音文字始祖的腓尼基文;更是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共同的发源地。在这里旅行,有时候会感觉踏进时光隧道,看到各种宗教、各种文化的起源,《圣经》《古兰经》里提到的地名比比皆是。

更特别的一点在于,复杂而悠久的历史塑造出各种不同的民族,把定居在这里的人们按照语言和信仰分成不同的族群,互相之间有融合也有战争。2011年的叙利亚内战和2014年的打击“伊斯兰国”恐怖组织军事行动导致大批叙利亚人和伊拉克人流离失所,这些难民绝大部分逃进了土耳其,其中又有一部分通过土耳其进入欧盟发达国家。如今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战火渐渐平息,各种信仰的难民在土耳其的待遇、当地人对他们的态度,也是我这次土耳其东南边境之行留心考察的一个方面。

土耳其:旅行者的天堂

和我之前旅行过的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相比,土耳其不但国内和平稳定,而且最近10年的旅游基础建设出乎意料地好。我曾读过英国人威廉·达尔林普尔的《圣山来客:追寻拜占庭帝国的余晖》,作者1994年在地中海东岸旅行,探访希腊东正教余脉在中东各国的现状,书中描述安塔基亚和尚勒乌尔法老城的文字,给人的感觉就像斯坦因或者斯文赫定描述20世纪初的新疆和甘肃一样,充满战乱和冲突、贫穷和困顿。时间过去不到30年,我在土耳其东南部自驾所见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土耳其东部最近5年投入巨资搞基建项目,水库大坝和灌溉工程让底格里斯河上游山区绿意盎然。迪亚巴克尔、马尔丁、乌尔法、安泰普、安条克这些边境城市之间都由高速公路网连通,路面平坦笔直,路况远远好于美国的高速公路,甚至可以媲美德国!他们的餐馆、酒店、旅游景点的各项服务也是西欧标准的,而且人民淳朴,在这里不会遇到伊斯坦布尔那样大城市里宰客欺诈的现象。这一切跟中东大多数国家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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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尚勒乌尔法城,当地人晾晒红辣椒。

当然,土耳其目前也不是样样都好:跟库尔德人的局部冲突仍在继续,另外就是通货膨胀和货币贬值一直在延续。我2009年第一次来土耳其的时候,里拉兑美元汇率是2:1;去年6月来的时候,汇率一个月之内就从8:1贬到8.5:1;今年6月已经到了18:1!伴随里拉贬值而来的是国内的通货膨胀,一年之内,超市和市场的各种商品价格普遍上涨了三分之一到一半。我不禁担心:这样的通货膨胀持续得不到控制,土耳其国内是要大乱的。仅就目前而言,土耳其对我们这些拿着外币来消费的旅行者来说仍是旅行天堂:欧洲标准的硬件和服务,中东的异域风情,折算成美元后比东南亚地区还便宜的物价!

乌尔法古城荣光

土耳其东南边境之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尚勒乌尔法。“尚勒“是土耳其语“光辉”的意思,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乌尔法人给自己城市加上的前缀,我则仍然习惯用它历史上一贯的名字“乌尔法”,这样简洁得多。在中世纪,乌尔法的名字叫做埃德萨。第一次十字军征服圣城耶路撒冷,一路上建立的4个十字军国家之一——埃德萨伯国,就是这里。

再往前推,这片地区的文明史一直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最初的时候,新石器时代公元前7000年的戈贝克利神庙(Gobekli Tepe)就在乌尔法城北12公里的荒山上。距今9000年前,那时不但没有文字,甚至没有陶器和农业,人们依靠采集和狩猎为生,却在山坡上用巨石做成石板,围出了三四个史前神庙的祭坛。史前遗迹所在多有,为什么戈贝克利神庙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和周口店、良渚这些遗址等量齐观呢?根据这里游客中心的解释,戈贝克利神庙的发掘结果颠覆了我们对人类原始社会进步顺序的认知:一般认为,人类先发展出农业和畜牧业,出现剩余产品以后,才能进行祭祀发展出宗教活动,同时产生祭司等社会阶级阶层的分化。可是戈贝克利神庙证明,人类在还没有发展出农耕和畜牧业之前就开始宗教崇拜和祭祀活动了。所以,因果关系很可能是反的:人类出于对大自然本能的恐惧而崇拜就发展出了宗教,当时还没有剩余产品。然后神庙和祭祀活动需要人类进行聚集又产生了居民点,这些居民点对食物的需求超出了原始的狩猎和采集所能供给的限度,于是宗教崇拜的需要刺激而产生了定居的农业和养殖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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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贝克利神庙遗址。

今天戈贝克利的荒山由于联合国跟土耳其政府的资金注入,建起了崭新的游客服务中心,用先进的多媒体来展示考古成果。中心门口有景区通勤车把游客送到山上的神庙发掘区,发掘区有顶棚,周围修建了围栏和步道,一切都井然有序。不过,最重要的巨石和雕塑已经移到乌尔法市中心新建的考古博物馆进行室内陈列了。

乌尔法城最有名的古迹比戈贝克利神庙晚几千年,但也是公元前2000年的级别:这里是圣经旧约里的圣人亚伯拉罕的故乡。千百年来,无论是十字军占领时期还是穆斯林统治这座城市,乌尔法都是圣城。

相传亚伯拉罕年轻的时候非常虔诚,反对本城的城主搞异教崇拜,惹恼了城主,把他绑起来,从市中心城堡山悬崖上扔下去,悬崖下铺满了熊熊燃烧的炭火。此时上帝显灵,把火焰变成朵朵盛开的玫瑰,悬崖下出现一大片鱼池,炭火变成了池中的鲤鱼。亚伯拉罕掉在玫瑰花园的池塘中,毫发无伤。直到今天,乌尔法的老城仍然是围绕着城堡山悬崖下的鱼池展开。乌尔法鱼池中的鱼是神圣的,千百年来都没有人吃它们,传说要是有人吃了这里的鱼马上就会双目失明。在今天的鱼池旁,千百年来人们修筑了很多典雅的建筑,有神龛、清真寺、神学院,也有回廊和茶舍供游人小憩。所有的池边建筑都用采自当地的蜂蜜色砂岩建造,建筑风格和色调高度统一。一般来说,土耳其叙利亚边境这一带属于安纳托利亚高原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交界地带,地势向着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倾斜,气候和叙利亚一致,夏天极其炎热干燥,不同于土耳其腹地的高原天气。但在乌尔法的鱼池边,绿茵葱茏,流水潺潺,还有大片的玫瑰花园,气温一下子降低了好几度,给人的感觉是凉爽舒适,没有燥热感。

在《圣山来客:追寻拜占庭帝国的余晖》一书里,作者达尔林普尔描述乌尔法“是一个地道的丝绸之路上的商镇,仿佛直接从《一千零一夜》里走出来似的”,当时是1994年。28年之后我看到的乌尔法,仍然有很多传统的商铺和建筑,但是更突出的感觉,是这座城市和大多数叙利亚、土耳其的老城不一样,它更加整齐和干净,街道两边绝大多数的房子是蜂蜜色的石质建筑,街上小贩很少,也没有垃圾,反而绿树成荫,并不嘈杂,是散步的好地方。在整洁典雅这方面,或许只有附近的马尔丁、安泰普和它相似。但你确实可以感受到达尔林普尔在《圣山来客:追寻拜占庭帝国的余晖》中描述的乌尔法历史上各种教派混杂和共存的余绪:我住的地方是老城里的一座精品民宿,它隔壁是一座清真寺,可建筑形式却接近中世纪西欧的罗马式基督教堂。我猜我住的民宿在古代应该是修道士住的石头房子,店主证实了我的猜测:清真寺和民宿是一个整体,在十字军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当时是基督教堂,后来才改成清真寺。他甚至带我去厨房下面参观中世纪深挖的地窖和水井。这让我激动了好久,想象我住的地方在公元1100年代可能曾有十字军骑士们在这里驻扎和祈祷,我住的客房也许900年之前曾住过修道士或者十字军骑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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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勒乌尔法古城的鱼池。

那些难民们

我之所以知道乌尔法这座城市,最初就是从我认识的一个叙利亚难民那里听来的。2011年4月叙利亚内战开始的那两周,我在贝鲁特,正准备按照旅行计划进叙利亚,原地犹豫了3天,后来考虑到内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战争结束以后也许很多古迹就被毁坏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趁黎叙陆地边界还开放,就闯进了叙利亚,3天之后,叙利亚南部和约旦的边境就关闭了,再过10天,我从大马士革飞德黑兰离开叙利亚。当时大马士革非常平静,但北部已经打起来了,为了绕过示威冲突频发的中部交通枢纽胡姆斯,我从酒店前台包车去北部的帕尔米拉古罗马遗迹和十字军城堡。(帕尔米拉后来被“伊斯兰国”严重毁坏,很多古迹再也看不到了。事实证明当年我冒险闯进叙利亚的决定完全正确)。当时包车的司机是个60岁特别健谈和幽默的老头儿,名叫埃曼。车是他自己的,他儿子在胡姆斯大学读书,当时胡姆斯是学生示威最厉害的地方之一,但埃曼老头儿并不支持反政府武装,他告诉我,反政府武装的武器很多是从伊拉克北部穿越沙漠偷运过来的,所以我们一路向北穿越沙漠的路上会遇到军警盘查,但是他相信政府能控制住局势。我想,这种信念更多反映了一种空洞的希望,他其实已经开始为日后的不确定局势未雨绸缪了:车费和小费他完全不要叙利亚镑,只要美元或者欧元,哪怕按当时欧元的汇率会吃点亏他也坚持如此。

我离开叙利亚之后,和埃曼还保持电子邮件联系,知道他的儿子后来从胡姆斯大学回家了,没有继续卷入那里爆发的武装冲突。大马士革后来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局势,但一年多以后,埃曼一家觉得在大马士革呆不下去了,于是辗转来到土耳其乌尔法城。起初一段时间,他在电子邮件里说在乌尔法呆得还不错,儿子希望去欧盟国家,比如德国或者英国,但他自己觉得财力还能支撑他们在乌尔法再呆个一年半载,还是希望战争能够结束然后他就回家。后来我就和埃曼失去了联系。

乌尔法城向南50公里就是叙利亚边境,这里在古代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各种支派交融混杂的地方,近10年叙利亚和伊拉克的难民蜂拥而来,不知道当地人是否比其他地方更容易接纳这些难民,或者会因为难民潮给当地就业和治安带来压力而歧视他们?我在乌尔法的民宿问过房东,他对叙利亚难民是很反感的,说他们素质低下、生活习惯肮脏,是当地治安的不稳定因素。第二天,我从乌尔法城南下,到离边界只有20公里的小村哈兰游览。这里现在是个连像样的现代房屋都没有的村落,但在圣经旧约里却是一座有名的城市,相传是亚伯拉罕的父亲建立了哈兰,亚伯拉罕本人在此居住多年。这里的居民现在是阿拉伯人,他们是公元7世纪阿拉伯帝国兴起时的征服者,8世纪阿拉伯帝国阿巴斯朝的哈里发曾在此建设规模巨大的城堡和神学院,后来毁于地震,但今天仍能看到城堡和神学院的废墟。除了阿拉伯时代的遗址,哈兰最著名的景点是当地特色的民居,用泥砖盖成,圆形的墙上方用一块块砖垒成向中心合拢的圆锥形屋顶,远看像一座座连片的谷仓。类似的圆锥形屋顶建筑,在意大利半岛“脚跟部位”的阿尔贝罗贝洛镇也有不少,甚至成为联合国世界遗产,但哈兰这里的圆锥形建筑却默默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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