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双重叙述视角下的乡土社会
作者: 段红霞萧红的《呼兰河传》是家喻户晓的现代文学作品,这部作品体现了萧红成熟的叙事手法。在萧红力透纸背的书写中,呼兰这座小城的乡土社会面貌从风景、文化、人情多个角度展现。
《呼兰河传》存在双重叙述视角:儿童的视角与成人的视角。两种视角从不同的侧重上对小城进行展现,所反映的也是作家萧红本人面对故乡的复杂情感。理解小说中的双重叙述视角,我们可以体会到《呼兰河传》的情感深刻性。呼兰小城也从作家个人的经历走到中国广大的乡土社会的场景里,呈现出20世纪中国乡土社会的人情风貌。
一、儿童视角下的抒情小城
儿童视角下的呼兰河城体现了其抒情与诗意的一面。叙事的视角是看待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儿童是天真无邪的,却能用单纯的天然思维更接近事物的真相;成年人往往会忽略或选择一些生活的细节,这些细节就只能借儿童的口吻来叙述。
在《呼兰河传》中,小城原生态的诗性美被童年时期的叙述者“我”所捕捉:“花开了”“鸟飞了”“虫子叫了”“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这些静物的描写若是出自成年人之口恐怕会遭读者耻笑,而在作者童真细致的观察下则具有无限灵性,用俏皮的口吻将大自然的生机勃勃表达得一览无余。在儿童视角下,最令人眼前一亮的场景无疑是对于“后花园”的描写:“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的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的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别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后花园在童年的“我”眼中,充满着光明,充满着茂盛生长的植物和无数灵巧可爱的小动物,简直就像是独属于“我”的人间天堂。在《呼兰河传》第一部,作者对小小景色如诗如画的描写,在读者眼前浮现了最为原生态的乡土社会的美好景象,这个景象属于所有读者,唤起的是无限的怀乡之情。
在儿童视角的对应下,慈爱的祖父形象代表的是乡土社会的温暖人情。如果说后花园是童年叙述者的人间天堂,那么祖父就是童年时期“我”的信仰与引领者,祖父代表温馨的天伦之乐、自由和快乐的保护者和无忧无虑的闲散时光。
后花园是祖父所栽种下的,可以说是祖父给了“我”一方净土。每天,祖父除草、种花、种菜、收获,幼小的“我”在跟随祖父的过程中也同样参与了后花园的使用和维护。劳动的过程是与自然相关联的,就在农务劳作中,“我”也像花草植物般茁壮成长起来。
作者描写的祖父教自己诗歌、祖父给自己烹调小猪吃、自己给祖父帽子上插红花的恶作剧等情节,就像是一幅幅生动的插画,让我们看到了童年之“我”生活的幸福与快乐。萧红在采访中谈到她在祖父那里学习到的是人生的温暖和爱,可以说萧红的生命充满着坎坷和悲凉,但因为有了童年时期的祖父,面对人生的困境萧红才可以始终保持乐观向上的处事态度。因此,在《呼兰河传》中,与祖父共度时光的描写是萧红童年全部的欢乐所在,祖父的爱和自然的陶冶为日后被家族放逐的萧红留下了永恒的精神家园。以后花园和祖父为代表的童年是一种充满甜蜜与忧伤的生命情结,读者在读到这段描写时,总能回忆起自己童年时相似的美好感受。
童年视角下叙述的也不仅是田园牧歌般的呼兰小城。在小花园和祖父的陪伴之外,以父亲为代表的封建礼教也对孩子进行规训与压迫。以花园为代表的自由的童年是明亮的,而在家中的场景总是蒙上一层专制的阴影。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对待孩子和家里的工人永远是冷漠的、威吓的、居高临下的,并且总是披上一层伪善的外衣。父亲所代表的就是封建思想的残存,这些糟粕思想常常用礼教的方式伪装自身,用“善良正义”的话语干着“吃人”的勾当,不变其行为对人的摧残的本质。面对这样的家庭,作者对“小黄瓜”的描写充分体现了孩童时期“我”的矛盾心情,如“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似的。”这种能够自我决定式的生长状态,借黄瓜的生长象征的是对家的怀念、对归乡的渴望,也是对自由的向往和对远方的憧憬。
家和乡土社会一样,在萧红的回忆中是渴望接近的对象,也是想要摆脱的束缚,儿童的“我”所记得的,也是“梦中的乡土”,也只有在成长后走出才能于回忆中“重返”。同样,儿童视角所见越单纯,在之后的成人视角中对乡土社会的揭露就会越彻底。在儿童的轻松笔调与营造的幽默情境中,蕴藏着压抑的情绪和深深的悲哀之情,这种悲哀就隐藏在儿童的感受背后,是有待成人视角所揭露的呼兰小城的真实现实。
二、成人视角下的落后土地
成人视角所揭示的是呼兰小城守旧与泯灭人性的残酷现实的写照。儿童视角片刻的清醒在宁静背后是萧红对现实理性的批判。“我家是荒凉的”这句话在文中多次呈现,这才是作者对乡土的深刻印象。在小城东部的那个大泥坑,吞没一切,停滞不前,这就像是吞没文明的封建势力一样,阻碍着时代的步伐。路过泥坑的小城居民,宁愿绕一圈路都不愿想办法将其填上,可想而知这群人是多么的死气沉沉!他们只活在过去时代的阴影中。成人视角下的叙述者对于大泥坑描写得如此丑陋,甚至让人感受到一股熏天的臭气,就是为了鞭挞大泥坑为代表的吞灭希望的封建乡土。大泥坑也在改变着人们的思想观念,人们将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甚至让活人忍不住羡慕,却丝毫不问尘世生活的价值,他们认为“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了就长,长不大也就算了”。这种听天由命的现实观念与对死后世界的极尽奢侈形成鲜明对比。呼兰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充满着惊人的漠视,因此萧红在成人的目光下写下了经典的句子:“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似,为什么这么悲凉。”一个清醒的人面临僵化的环境,能够看到其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却局限于自己的力量,这种无力感会让清醒的目光成为心灵的累赘,因而作者产生了难以自拔的悲凉感。我们在读到成人视角下的呼兰小城的故事时,感受到了现代知识分子目光审视下的锈迹斑斑的封建乡土社会,这个社会笼罩在悲凉之中,童年回忆中天堂般的故乡已成梦魇般的存在。
在书中,一些角色的遭际使读者体会到旧礼法的可怕与愚昧。儿童目睹的鲜活的生命形象,在成人视角的观看下展现出的是美好的人物形象于错误的环境中所受到的摧残。小团圆媳妇原本是爱说爱笑、年轻充满着活力的角色,非常讨人喜欢,也深受童年“我”的喜爱。但是,作为童养媳,她被强行嫁给了一户人家,当家的婆婆认为媳妇的一举一动不符合传统社会对女性“三从四德”的要求,因此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婆婆对媳妇的种种行为,体现了五四运动前人们信仰的缺失;在五四运动后,人们的精神面貌得到改善,不禁让人对小团圆媳妇生不逢时的遭际感到惋惜。
萧红讲述的小团圆故事,其他乡民的态度同样反映了一种看客心理,这种心理就是造成旧时代无法进步的根本原因。对比之后的马克思主义,对人们团结一致的精神的培养,使我们可以明确领略思想对人的行为的塑造作用。马克思解放了人的思想,也解放了人的生命活力。萧红对愚昧人群的反思让我们体会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多么幸福的新时代。现在的人们怀揣着美好的信仰和信念,敢于向不合理的现象表达自己的诉求,敢于为了伟大梦想的事业进行伟大斗争。可想而知,如果小团圆媳妇身处当下时代,那她的命运一定是美好的,她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她一定可以用自己充满活力的精神态度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也正是在这种设想下,我们对《呼兰河传》的理解更加深刻。
成人视角下那些温暖的故事,以更加成熟的方式展现给读者。萧红以温情的笔调,写下了磨倌冯歪嘴子的爱情故事。冯歪嘴子是一个非常坚韧的、生命力非常顽强的形象,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呼兰小城中仿佛一束光亮,是作者给予希望象征的角色。
冯歪嘴子和王大姑娘的爱情是违背乡村习俗的,因此在那个落后的年代这段爱情最终以悲伤的结局收场。在落后愚昧的呼兰小城,他们的爱情和小团圆媳妇一样,成了旁观者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冯歪嘴子和王大姑娘生下孩子后,这个孩子成了呼兰人的诅咒对象,他们不希望这个孩子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健康成长,因为这个孩子就象征着对于愚昧的村民的蔑视态度。但是,即使面对恶评如潮,夫妻二人也平静恩爱地继续生活。第二胎的降生夺走了王大姑娘的生命,此时人们没有对冯歪嘴子表示丝毫的同情,他们任由冯歪嘴子陷于悲伤,也不对他进行安慰,而“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的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于是他照常的活在世界上,他照常的负着他那份责任”。在这种乐观的精神下,小儿子会笑了,大儿子会拉小驴饮水了,父子三人在悲凉的呼兰城过起了唯一诗性的、田园牧歌般的生活。
冯歪嘴子的故事就是作者对单纯、平凡小人物最原始生命力的写照,也是乡土社会朴实百姓多少年生生不息的奥秘,虽然生命渺小,但具有尊严,坚韧并且魅力。萧红从中看到了希望,并将这种希望展示给读者,让人知道在“可厌的人群”中依然存在着“可爱的人们”。
三、双重视角背后的羁旅之情
想要理解《呼兰河传》双重视角形成的成因,就需要了解萧红的创作背景。萧红创作此书时,自己的心中充满了对故乡的回忆与对祖国的热爱之情,这是她对童年小城的回忆,不仅是为了追忆过去的时光。
1937年底,《呼兰河传》的前两章在武汉诞生,抒情的笔调奠定了全书的序曲部分,舞台背景已被大致勾勒出轮廓。作者于孤独的羁旅他乡生活中感受到了对祖国的思念之情,爱国的情思又转而以怀念故乡的方式进入到作者的思考,结晶为《呼兰河传》中抒情与悲凉、哀叹与希望共存的特殊风格。作者在《呼兰河传》中,将民族深沉的忧苦加于乡土风景和对于童年的回忆之中,并书写了具有写实魅力、独具特点的人物形象,使读者每每阅读这些人物故事时,便会同时回忆起自身的成长经历与对于乡土同胞的拯救的愿望。
萧红所书写的不只是呼兰河畔的民众,而是以呼兰小城村民为代表的整个乡土社会。20世纪初,东北作家如张天翼、沙汀等人的作品都对乡土的现实进行过书写,只有萧红以抒情的目光,借助孩子的细腻口吻,娓娓道来真实的乡土社会,其作品中独有一种含泪的微笑、目光。从整个文学史的评判来看,萧红的《呼兰河传》兼具成熟的抒情与辛辣的批评,塑造了动人的故事与成熟的形象,已经是文学史上现实主义乡土抒情小说的丰碑。作者个人的情感体验与成长经历,就在历史的催化下升华为了全民族的文化记忆。
综上所述,儿童与成人的双重视角也是《呼兰河传》最大的创新之处,乡土社会被萧红以新颖的方式进行全方位展现。儿童视角是一种限知的视角,而成人的视角是全知视角,囊括了整个叙述。两种视角的结合使得呼兰小城的总体画面得以展现,同时能够对细节有近景的描绘。我们不仅在阅读时感到了历史的厚重,也能从中体会到小人物的生存与他们的生命经历。
历史是客观的,书写历史必须用冷静的目光与全方位的笔触才可以客观地将它呈现;个人的生活是主体的,在无情客观的历史背后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生命姿态面对着历史。在《呼兰河传》中,有童年之“我”怀着纯真之心徜徉在小花园中,有麻木的村民日日以漠视的姿态行走路过大泥坑旁,有固守着封建礼教并用礼教伤害人的愚昧婆婆,也有在满是污泥的社会中坚强生存的冯歪嘴子和他的家人……真实的乡土社会并不是单纯的,乡土社会和城市社会一样复杂,一样充满悲欢离合。好的作品是真实反映生活的作品,因此《呼兰河传》用这两种视角,全方位地记述了这片小城的众生相,成为我们从落后封建到五四运动后思想大解放之间一段的宝贵的岁月记忆。
萧红的生命是短暂的,但她的作品将永远闪耀在中国文学的星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