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北京
作者: 邱轶一、北京凤凰岭周记
(一)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长安古意》节选
特地选了印有《长安古意》的服饰进京,因为“人大”(中国人民大学)访学和“北大”(北京大学)论坛都还没有办理好,就先去了凤凰岭。4A级景区的风光是不错的,山体有着华山的水墨神韵。其实,这边的房子我还挺喜欢的,齐齐整整,有学校宿舍的感觉,差不多有十栋楼,大概能住五百个人吧。这学期没有我的课,如果有,差不多也是这么多人吧。蓝天是很清透的,山脊是很顺滑的,楼是很明净的,餐饮是很和味的。孤寂是孤寂了些,想见的人和想做的事都那么隔着,也算沉淀。可惜没有笔记本,减少了学术性。
午睡时,梦见一个小虫子爬进我的脚里,我怕痛,又不敢拉扯,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就帮它钻过去了。然后,我看着我脚上的洞发呆。避世的梦境如此单调,我的行文也只能如此空洞了……
我在成年以后就没有体会过这种沉迷读书、不问世事的生活,虽然有这样的机会,我却心有惶惶,从来没有体验过一天普通大学生的生活,很多时候还是羡慕的。我的脸上与笔下写满的不是清纯,只有寂寥,也没有沉稳笃定,只有孤注一掷般的莽撞。这种决心带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绝境。就在这绝境里看吧,好好端详,好好体会。
(二)
郁达夫说:“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的。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譬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我今天一清早就想把这北京的秋天看得仔细了,却没有,因为今天的雾浓稠了一整天,一直到了晚上,还是笼罩着迷茫的我。我站在门口幼稚地吹了一下,总觉得它是近的,拨开就能再览那秀脊清骨的山色。我很紧张,会不会有人看见我觉得我痴傻。恰好发现对面楼新来了四个女孩子,她们彼此热络得很,也纷纷看了看我,却并没有昨天几位大哥的爽朗,直呼呼地招呼着我,她们只是不时地望望我,好像觉得大家的存在都很突兀,再不能更贸然地招呼什么了。
南方的雾,一般艳阳一照,就不见了。若是真的等不到艳阳,人潮车流稀释得快的,也撑不到一上午的络绎不绝,笼不出一个化不开的世界来。这凤凰岭的雾还真是锁了,不走了,却不是轻飘飘的,得拔了,撕了,扯了,浓的、淡的,那是表象。
夜里的山风轰隆隆的,似要翻了那屋子,四下扑着,灌着,“呼呼啦啦”“乒乒乓乓”“轰轰隆隆”的,无关雷雨,确很有迅雷疾雨之势了,从晚上八点到次日凌晨一点,还不肯歇了去,一阵漫过一阵,狂乱着我。而我秉心静气地候着,听着,寻思着。哦,北方的风,应该就是这样子啊。
(三)
“秋树倚秋石,秋云抱秋山,秋阳染秋果,秋意满秋天……”我画好这山云霞树后,有人如此评价我,恰好我还没有什么引子开篇,那就这样吧。
昨夜风劲如雷般轰鸣,清晨四下望望,我们这排十八间还剩了我们四间屋顶,果然得是这等风力。浓雾消歇,蓝天如洗,霞光叠染,云朵沾满了朝夕艳色裹成一团,燃成旖旎。山还是那座山,这三天所见却是不一样的,初见淡然,复看雾浓,再看沉浑。我笔力虽是不够,却也略知洗蘸加持,就当是条件有限吧,再落墨还是勾得出的。
三天了,还是没有梳妆的念头,虽是日日月圆如中秋,却跬步不能行。我想起我这许多年向往的避世竟是实现了,还是有些惶惑。我想,既然都这样了,那就索性坦然吧:放肆地追剧,放肆地吃肉,连淀粉极高的碳水化合物也一口不落。粉条饺子真的很新鲜,泡菜粉丝也很美味,我就一直吃了睡,睡了吃,舍不得落下一口,我这放肆得像是不打算复工一样了。自律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那就不自律了,凭心肆意妄为,吃了睡,睡了吃。谁说低级趣味不快乐呢?当然,我也想过把粉条鸡腿这样的快乐升华一下,升华成山珍怕是有些虚妄了,那就不升华了。谁能说看得见摸得着的温饱不是恩惠而是美好,算不算升华呢?继续—吃了睡,睡了吃!
(四)
果然,每天的山色都是不同的,今天的晚霞把山峦的小顶峰着了红晕,俊秀改了柔媚。天气暖和,我就在走廊上画画,有人说让我画好了签上名字送他。我知道,这是一种鼓舞,毕竟在这与世隔绝的日子,我们看的是同样的天高云淡。
今天还有几只燕子飞来飞去,也算有了些许生机盎然。
月还是一样的圆,隔着看不清楚的街道,灯火闪耀如波光浮动,我羡慕得不得了。四天了,还有小半日子……
(五)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
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诗经·甫田》节选
看了五天的凤凰岭,画了四天,今天勉勉强强、匆匆忙忙、凑凑合合地画了幅素描。因为我只有一支改稿子的自动铅笔,没有其他型号的画笔,所以实在是刻画不出个什么层次来。云霞也画不出个点睛,就这样吧。每天人来人往,我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惆怅。我四下望望,发现有几处狗尾草很有童年的感觉。童年的寒暑假,我总是被关在“华科大”(华中科技大学)的俄罗斯楼里面的,假期作业总是一天赶完,后面的日子整天画画、写字。我还是一样,趴在窗户上远远望着蓝天、白云、古木、野草。谁还没有过自己动手把狗尾草编成风琴、编成戒指、编成各种可能的童年呢?谁知道我童年时期唯一的理想就是在学校关一辈子呢?由不得我吧,我也终究是变了的。
傍晚的时候,阳光又染得山峦明丽了些许,这明暗交界得不够分明,我不禁觉得是我水墨功力不够,还得是用素描来勾勒,尽管很努力,也没有尽然。晚上听了一点儿金融学的课程,云里雾里,还是画画算了。今天我觉悟了,不再纵容我无所事事的食欲,慢慢回归健康的食谱。今天的天气很像第一天来的时候,今天的心情很像还没有来的时候,说明五天了,我终于适应了!我的适应通常就是在要离开的时候—如此迟钝、滞后,慢半拍。
(六)
还是“海底捞”小火锅好吃,我已经一周没有吃辣了,感觉心灰意懒……又不是江浙沪,吃那么清淡……每到晚上我就睡不着,凌晨的时候趴着四处看,也没有什么明亮的灯光和我一样,不眠不休的。
今天天气淡雾蒙蒙的。素描老师说:“这种天气明暗分界不明显,如果实在想画面层次加强,只能按照距离远近加深浅。”我想回家以后多用一点儿专业铅笔,按照前几天的艳阳高照的色调再修正一遍,我的写生估计只能如此随性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的作品《一个女人》也看完了,窃喜一下。我很是习惯作者的叙事风格,没有任何文学技巧的抒情年代,我也是这么创作的。当然,她的通透悟性和大事记的插入顺理成章得多。我就不一样了—我就是强加名目的味道。但总的来说,时间轴、空间轴简化的这个浓缩性,又铺出了大背景的深刻性和社会性,这个还是很有功力的。
昨天,我还看了余华的《别人的城市》,他说,“我不是北京人,但我居住在北京,我与这座城市若即若离,我想看到它的时候,就打开窗户,或者走上街头;我不想看到它的时候,我就闭门不出。我不要求北京应该怎么样,这座城市也不要求我。我对于北京,只是一个逗留很久还没有离去的游客;北京对于我,就像前面说的,是一座别人的城市。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或者说作为我自己,住在别人的城市里是很幸福的”。
(七)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北京的秋天浓得抹不去,于我,还得是那一路一路的红叶吧,不论悲喜。
我穿的是渐变红色的丝袜,我自以为并没有很俗气、很风尘。我的表达能力有时候不一定非常准确,衣品也是,但我以为是准确的。我的棉袄也是渐变蓝色的。陆俭明说过,同类递进,渐变红和渐变蓝算不算?我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递进我不确定,但并列是肯定的。既然是并列,我就做得很和谐。
我在与日俱增的悲喜中,尽可能地凝视。枫叶比南方红得多,有的叶片大一些;银杏比南方多了红镶边,像极香郁回甘的乌龙。我生平最怕的景象,便是青黄不接的萧瑟。那红叶一寸寸衬了进去,就多了几分好景悠长的念头,用炙热饱满撑够一季清冷的秋天。
凤凰岭的山体一如前期,峻峭洗练、绵延规整、秀脊清骨。近了,却还有另一面的景色:山峰朵朵如花绽放,散落的石堆有如落英缤纷,或多或少的,点染一境。
二、秋访北京紫竹院公园
“愿作鸳鸯不羡仙”“年年岁岁一床书”。我都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北京逛公园。我们在我们的城市,都是清晨到凌晨的改稿、对稿。三审完了,我想画个什么送给她呢?我以为会是竹子的,她却选了鸳鸯的小扇子。紫竹院公园有竹子又有鸳鸯,总得去逛逛了,不然我们这北京的岁月,依然清晨到凌晨的改稿、对稿,还有什么羡慕、向往、牵挂、忧虑拿来纪念?
我常常想起考研北漂的日子。在“国图”(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北师大”(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的梦醒泪流,在地铁上的深夜憔悴,还有我数次梦见的科尔伯格和恩格斯……我是如何得空端详,慕了梅桥、荷池、格桑开满,慕了海棠含苞、玉兰隐芳……
我今年临摹潘天寿,去年是吴昌硕,前年是齐白石,主要是我一心想寻访一场精彩的版画展,既有古木纠缠、楼宇林立的图画,也有洋洋洒洒、行云流水的文字,甚至大师的手笔也收录其中。硕士期间,我在上海徐汇艺术馆也见过一场版画展,那时的我神情淡漠、不以为意,并没有如今这般沉醉坦然。
有处高亭也是难得迎了门,大红帷幔顶上铺满,有如戏台,双人椅很是精致,铁艺玫瑰花不似山水田园的藤艺,露台的堆砌有疏有密,有隐有蔽。园林山石秋草,不凋敝,也不萧瑟,暖阳艳丽。
景区沿水有亭桥,题字与名山石上的字体一致的苍劲有力,背景说明文字一致的秀丽雅正。我这个人固执,总喜欢反反复复去一样的地方。“有的地方去过一次,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到了。”她说。我没有说话,如果只去一次的地方,我根本不会去的。同理苦了我的编辑了,因为只发过一次论文的缘故,加上我从来没有按时完成,所以,我们改了整十个月了。论文内容并没有多么高明,可我放不下。我真心觉得对不起我的编辑,因为我的放不下,她陪着我耗了十个月整。我们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呢?实在是没有了。她说,她的省作协编号是“4”开头的。也就是说整个湖北省我们这般的人,只有四千人,如此,我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小众群体,连博士都快普及了,我们还是个小众……
三、香山红叶
虽然我从小就知道达尔文的那句“不要因为长期埋头科学,而失去对生活、对美、对待诗意的感受能力”,但我更适合另一句话,“生活尚在苟且,我凭什么诗和远方”。
二十年来,我第一次愿意去欣赏北京香山的红叶。生命中有无数的路过,我更适合另一句话,“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不是我的准备,都是路过的,既然路过,何必深究。对于香山,我唯一的准备只有杨朔的《香山红叶》,那就去看看吧,嗅嗅香山的芬芳,是怎样的浓重,是否诠释得了苟且的生活中,磨不尽的诗意美。
纷至沓来的游客挤挤攘攘,我险些忘却了“静宜园”这样美好的名字。玉乳泉和阆风亭,各有机械工程学和人文学的内涵侧重。香雾窟是半锁的,我沿窗窥望,里面极尽舒适之能事,有软席、软座、真皮厚枕。从香雾窟到香炉峰,主道人潮汹涌得简直前胸贴后背。在和一个陌生男子手肘相碰之后,我想先下山去,再换个日子登顶。此时,恰好有人另辟了蹊径,我当然会跟了去。恰如杨朔之际,上了半山亭,真是一片好景。烟树深处,藏着北京城。我拾得几枚红叶,甚是宝贝。那红叶漫山漫树地兀自生长,通常我再怎么细细端详,哪怕是触了,抚了,嗅了,也是不想攀了,扫了,折了,携了,制了,鉴了,藏了。那红叶有的还未红透,却也补了青黄不接,圆圆满满的;有的红得发紫,密不透风的匀整,笃定淡雅。山上还有些好似红毛丹的红果,清清甜甜的。再一路往上走,都是走得通的,我从深山密林罅隙望见的别有韵致的云层,不是云层,是那北京城的齐整白净,俯瞰了去,竟然不是古都的巍峨气派,倒是古镇的钟灵秀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