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克萨斯姑娘

作者: 热扎别克·哈山诺夫

哈布力·达列力汗(哈萨克族)(译)

七月,夏牧场到处翠色欲滴,好像绿色的地毯,又如鹦鹉羽毛般光彩夺目。各色花草争相绽放,香气扑鼻的果树已经发芽,真是美得不同寻常呀。小车的录音带里播放着优美的歌曲—“美丽的草原向往你,渴望着快点看到你……”跟着欢快的节奏,艾巴尔稍稍摇下车窗,完全陶醉于故乡美丽草原凉爽的微风和清新的空气中。

“萨拉,几天来在乌伦古河畔看到的是芦苇荡,闻到的是盐碱味儿,今天咱们涉足的是地下有宝藏、地面有绿草的广阔草原,你就尽情地享受吧!”他看着静坐在身旁的金发隆鼻、体格丰满修长、白净蓝瞳的姑娘。也难怪,艾巴尔外出求学六年,一直没有回来,今年才得以有机会,所以带着同学萨拉和巴黑拉奶奶专程前往自己的出生地—阿祖拜夏牧场。

“乌伦古河边蜜一般的沙枣多漂亮。你说盐碱味儿,我感觉那里有一股慈母般的特殊情怀。至于这夏牧场,怎么说呢,我都舍不得下车踩一根草,你们将天府之地用心歌颂,用身呵护的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定不会有任何遗憾。艾巴尔,你真幸福。”说着,用柔软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自顾自想心事的巴黑拉奶奶坐在前座位上,早晨以来一直没有吭声。此时,巴黑拉奶奶习惯性地“嗯”了一声,轻轻扭转过头瞪眼看着萨拉的脸说道:“哎呀,我还以为这黄头发姑娘是俄罗斯人呢,你是哈萨克族人吗?”萨拉用食指刮了一下脸:“奶奶,我不是俄罗斯人,我是艾巴尔的同学,是哈萨克族人,您就喊我哈萨克族女儿吧。”听到这话,巴黑拉奶奶更加不自在了,说道:“我哪知道,早晨以来你俩叽里咕噜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真是不好意思,对不起姑娘,你也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呀。”说着,瞪了艾巴尔一眼。发现她的尴尬相,艾巴尔赶紧打圆场:“奶奶,这姑娘的名字叫乔治·萨拉,是美国人,现在我国学习哈萨克语。都怪我,上车后没给你们相互介绍,对不起奶奶。”艾巴尔从后座伸过手来搂了搂她的脖子。对他的介绍似懂非懂的巴黑拉奶奶淡淡地说了句:“嗯,美国,我知道,收音机里说过。”车里的人都笑了。

一直向车外张望的艾巴尔显得激动不已,说道:“奶奶,阿祖拜夏牧场到了。萨拉,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那边那个山崖,爷爷总在那里猎鹰。看,五颜六色的花毯般的景色多么诱人。那座山再往前是阿拉善温泉、哈鲁文草原、阿勒腾阿夏草原、托依吐胡什草原,再往北边是红山嘴口岸、翁阔依特草原都是我们村的夏牧场。”

“真的是太美了,你常说的阿祖拜大草原就是这里呀,你的出生地果然名副其实。”萨拉惊奇地看着,“司机先生,对不起,您能开慢点儿吗?我想在艾巴尔的出生地照张相,谢谢。”说话间,镜头已经啪啪地响了几下,她还打趣儿地说这是“艾巴尔的金摇篮”。车子慢下来后,巴黑拉奶奶插话了:“哎,萨拉女儿,看到那边那棵松树下各色花儿环绕的平台了吗?上面流着泉水的那个。”

“看到了奶奶,像个用花编制的舞台。”

“对,就那里,那里是我们家的旧址,我的艾巴尔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那天是8月11日,天一直下着雨,他的妈妈难产,分娩时的阵痛持续了整整两天,我还记得。光阴似箭啊,到现在已经24年了。”说着,巴黑拉奶奶开始整理自己,将有些松散的头发捋了捋放进了头巾里。

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这也是牧民们喜气洋洋赶集般热闹的季节。四排白皑皑的大毡房并排支起,好似美丽草原的白色点缀,很是耀眼。盘山生长的稠李树和小桦树林沿着山泉顺势而下,里头传出夜莺婉转动听的旋律,夹杂着草原上蝈蝈儿、纺织娘、草蜥等各种飞蝗类一片翅膀摩擦着一条腿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响声,形成了独特的氛围,使草原风景更趋完美。

“太好了,我们来得挺准时的,阿肯阿依特斯(哈萨克族民间艺术,即对唱)还没有开始。”巴黑拉奶奶小孩儿似的高兴起来,“到了,孩子们,咱们下车吧。”

“奶奶,已经安全到了,您别急,我把车停稳当了再下车。”司机劝阻着奶奶别着急。

“奶奶对阿肯阿依特斯特别有兴致,哦,看那边,他们认出奶奶了。”艾巴尔边走边向萨拉说着些什么,簇拥上来的人们围着巴黑拉奶奶问长问短。

“喔,是哈丽玛呀,艾巴尔的老师,你好吗?你那两个叫赛铁尔、切克尔的双胞胎女儿还在上学吗?长大了吧?”巴黑拉奶奶一边和乡亲们打招呼,一边给萨拉介绍乡亲们。

“长大了,两个都上中学了,在家里经常拿艾巴尔给她们做榜样,鼓励她们将来要去上高校。”

“好,那就好。给,这是晒干的沙枣,早晨出门前儿媳妇给带的,娃娃们都想了吧,让他们尝尝。”说着,巴黑拉奶奶将一个袋子递给了哈丽玛,另一个袋子也分发给了其他人。周围聚了好多人,旁边一群青年男女围着艾巴尔。他给萨拉使了个眼色。于是,萨拉转向奶奶,说道:“奶奶,您在这儿吧,我们出去转转,可以吗?”

“去吧,孩子。我跟哈丽玛她们在一起,我亲爱的孩子们,去吧。”巴黑拉奶奶自己留在了这里。一直想知道这个女孩底细的哈丽玛就等着萨拉转身了,她急促地径直问巴黑拉奶奶:“这女孩是谁呀?像俄罗斯姑娘。”

“不是,什么俄罗斯姑娘,是艾巴尔的同学,说是美国人,也不知道头发是染的还是……很好的姑娘,叫萨拉。”旁边一位年迈的老妇慈爱地看着萨拉的背影插话了:“大姐,长得挺俊的,一看就是有教养的孩子,该不会是您未来的孙媳妇吧?祝贺您。”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里包含着诚挚的心愿。

“嗯……谁知道呢,都是命里注定的,不过谢谢你们的好意。好,我们走吧。”说着,巴黑拉奶奶便带领众人向热闹的阿肯阿依特斯现场走去。坐北朝南的绿色斜坡上,是铺着红地毯的阿肯阿依特斯舞台,下面扎着木桩,上面用木板盖板。观众们一会儿如无风的平静湖面般静悄悄的,一会儿又像狂风大作掀起的巨浪。激动不已的人们喊叫着,掌声震动着白雪皑皑的山峰,让满山的松树为之赞叹。对此静观已久的萨拉似乎开始明白了哈萨克族的阿肯阿依特斯所独有的艺术魅力,由理解转为敬佩。继而又把目光转向舞台下端平地上正在进行的赛马、姑娘追、叼羊、马上拾银、马上角力、搬石头等民间体育项目,一边惊奇地逐一欣赏,一边又把精彩之处摄入相机。一直和朋友们在一起的艾巴尔生怕冷落了客人,急忙跑过来说道:“对不起萨拉,让你孤单了。你干什么呢?我在那边。”他气喘吁吁地说不上来了。

“我为什么孤单?看,多么动人的场面,不是赛马者,而是看赛马者。你瞧,哈萨克族人人人都成了赛马者,多么神奇?”萨拉忙得手脚并用,满头大汗地抢拍每一个奇妙的镜头。

“来,擦把汗。”艾巴尔从包里给她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哈萨克族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他们都有‘马瘾’,你小心点儿,别让马给撞了。哇,好看的在这边呢,瞧—”他把萨拉的注意力转向了姑娘追。身着一身哈萨克族传统服装的姑娘揪着小伙子的衣襟,在他头上挥舞着马鞭追来,可怜的小伙子一会儿抱头,一会儿又抓帽子,连缰绳都握不住了。观众乐得哄堂大笑,被姑娘逼得无处躲避的小伙子差点儿跌下马来,看得萨拉都笑弯了腰:“太精彩了,那小伙子真倒霉。哇,看,那个男的从马上摔下来了,那姑娘真厉害,她怎么不下手轻点儿。”说着,自己也笑着躺倒在绿草地上,把精彩片段都录入镜头。

“你别笑,小伙子也该打,他在去的路上肯定惹姑娘生气了,所以返回时必定挨打,这就是历来的规矩。如果咱俩参加姑娘追,你也会那样吗?”艾巴尔宠爱地抚摸着萨拉的肩头。萨拉炯炯的目光散发着爱意,笑眯眯地说:“你要是惹着我了,也说不准,所以你得小心。”说完,愉快地笑着去了。

起伏的白云相拥又分离,使碧蓝的天空更加晴朗,鲜红的太阳无私地照耀着绿色的大地,地毯般的绿草地被五颜六色的鲜花包裹着,使人眼花缭乱。人与花交织在一起,既是人的海洋,也是花的海洋。“真的像哈萨克族阿肯所唱的‘脚踏山川,头顶天空’的田野俱乐部呀。”萨拉的思绪像天空中俯瞰大地的雄鹰般,将广袤的草原遥望一番,的确让她沉醉其中。哈萨克族人真顽强,六岁的儿童在马背上奔腾,六十岁的老人在马上叼羊。你看他们的阿肯(民间艺人),广袤原野培育出的他们既是歌唱家,又是作曲家,既能说善辩,又很有哲理,讲的是有问必答。人们也很讲究,女的朴素大方,温文尔雅,蒜头鼻子,浓眉大眼,樱桃小口,洁白的牙,一句话,就是婀娜多姿;小伙子身材魁梧,容光焕发,直挺的鼻梁,锐眼利眉,胆大心细,个个都是骑士……还远不止如此,他们热情好客,互敬互爱,甚至进入房间的毒蛇都要施舍牛奶,这到底是怎样的人们啊!萨拉想到这里时,听到远处响起“真没能表露你,童年的爱……”“艾巴……艾巴尔……艾巴尔……”伴随着悠扬悦耳的歌声,一群调皮的小伙子和果敢的姑娘的喊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为了不打扰萨拉,静悄悄地跟在她后面的艾巴尔说:“嗨,这帮家伙,喊什么喊!”感觉怪不好意思的,满脸通红,更加迈不动步子了。毕竟是敏锐的姑娘,感觉其中必有奥妙的萨拉说道:“喂,先生,怎么了?走快点儿呀,这歌多好听,我们过去听吧,他们还在叫你。”故意催促着他。

“你别急,歌声这不听到了吗?那些家伙故意在捉弄我。”艾巴尔不太想走,可姑娘催得更紧了。

“他们捉弄你干吗?快走,唱歌的那姑娘嗓音真好,我想看看她的相貌,你认识她吗?”

“哎呀,你怎么了,我认识她,她叫阿勒腾古丽,高中时,是我的同桌,现在是我们这个乡的副乡长。以前那些家伙总把我俩搅在一起。”他踌躇着低头不语,小孩儿似的跑到前面去了。萨拉在后面扑哧笑了一声:“噢,原来是童年的爱呀,那又咋的?是不是想起当年有点儿怕了,回忆童年多好呀,快走。”姑娘又在催。

“怎么,嫉妒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甜蜜的童年吧?”他故意激她。姑娘也不轻易示弱:“唔,要是比阿勒腾古丽逊色的话,我可能会嫉妒,但这姑娘我不嫉妒。”萨拉笑了笑,“你想想,我要是小气的话就不会来这里了,对不起,逗你呢。”精明的姑娘把稍显不悦的男士又拉回了愉快的境地。歌声更加高亢,跨过山川,飞越丛林,飘向远方。

“艾巴尔,你好吗?我本指望着你给我献花呢。”果敢的姑娘跟着一群青年男女一起过来打招呼。

“好,阿勒腾古丽你也好吗?你的歌唱得非常精彩,真的,非常精彩。”关键时刻语无伦次的艾巴尔看看阿勒腾古丽,又看看萨拉。

“哎,你怎么了?咋那么拘谨?学习结束了吗?”阿勒腾古丽爽朗地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艾巴尔吓了一跳:“啊,嗯,还剩半年了。”

“噢,那快了嘛,这位美女为什么不给我们介绍呢?为什么不让我们见她?”阿勒腾古丽既羡慕又妒忌地上下打量着萨拉。极为传统的亚洲姑娘中,尤其是草原姑娘中,如此果敢的萨拉好像头一回见,淡蓝色的眼睛眨巴着移开了,也许是不敢正视姑娘那锐利的剑一般穿透心扉的犀利目光吧。

阿勒腾古丽也将眼睛从陌生的姑娘身上快速移开:“好的,这位美丽又可爱的俄罗斯族女士叫什么?”

“哎,说话注意点儿,黄头发的不一定都是俄罗斯族的,她是美国人,名叫乔治·萨拉,是我的同学。”艾巴尔赶紧打圆场,以免出现尴尬局面。

“嗯……懂哈萨克语吗?”

萨拉的忍耐好像已到极限:“乡长女士您好,我的哈萨克语非常娴熟,也懂哈萨克式的玩笑。艾巴尔,给我也介绍一下这位美女呗。”边说边向阿勒腾古丽微笑着友好地伸出了双手。

不知所措的阿勒腾古丽颤抖着把微微出汗的双手往衣襟上擦了擦,礼貌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哎呀,萨拉女士,惭愧,我们乡下人有些粗鲁,对不起,对不起。”显得十分忙乱。为了不让她继续尴尬,萨拉马上转移了话题:“哈萨克族人认为‘不开玩笑不融洽’,但愿我们都开着玩笑和睦相处。”乡里人嘛,看着与众不同的金发碧眼、身材修长,而且高鼻梁的异国姑娘,都想多看一眼,慢慢开始亲近。还是哈丽玛老师先带头儿:“萨拉妹妹,你是美国哪里人?刚才人多,也没能和你沟通,重新跟你握个手吧。”说着,亲切地跟她握手致意。

“对不起,您是艾巴尔的老师,应该是我们先向您致意,请原谅!”萨拉也很谦虚地拥抱了一下哈丽玛,继续自我介绍,“我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祖先是西班牙移民,外祖家是德国后裔。”她笑了笑又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游牧民。”

“哦,得克萨斯州,气候属温寒带,首府城市奥斯汀,该州最大的城市是休斯敦。嗯,知道了,得克萨斯是个好地方。”哈丽玛老师就像刚从那里回来似的,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站在旁边听她介绍自己故乡的萨拉,眼含热泪紧握着她的手。也许,远在异国他乡的某个陌生人说起你的故乡,会使人感到分外亲近吧。手拿断头拐杖,缺颗牙的黄阿婆摇晃着头站在一边,想要跟萨拉搭话,却一直没有机会,这会儿索性挤了过来,问萨拉:“孩子,你们那个铁克塔斯(得克萨斯)有没有中国的哈萨克族人?”听得周围的人一阵大笑,萨拉靠近了她,回道:“奶奶,得克萨斯没有中国的哈萨克族人。那里亚洲人仅占4%,其中,中国人只有0.6%,那里的西班牙人、墨西哥人、日耳曼人多一些。现在时代发展了,将来也会有中国的哈萨克族人去那里居住。”萨拉尽力解释着,但黄阿婆好像没怎么听明白,仰头看着萨拉的脸继续说道:“嗯……地名叫铁克塔斯,我还以为有好多哈萨克族人牧放公山羊呢(铁克是哈萨克语公山羊)。刚才你说的那些人名我没记住,只听见你说‘Asia’(哈萨克语,亚洲),就是那个歪脖子拜木拉提的老婆呀。”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老人家可能有点儿耳背,听别人说话时总要闭着一只眼,用手掌遮挡着耳边,然后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吻了吻萨拉的额头,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与世纪同行的矮小老妈妈炙热的气息和温暖的手掌或许使萨拉想起了什么,弯下腰将老人干瘪的身躯拥入自己宽大的怀抱,深切地亲吻着老阿婆散发着原野气息的鬓角,轻轻地擦拭着眼窝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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