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中的离别书写

作者: 王楠

离别是中国古代诗歌主题之一,《古诗十九首》中同样涉及了相思离别的内容。那么,《古诗十九首》中的离愁别绪有何特殊之处?东汉末年的底层文人们又是怎样在诗歌中塑造离别意境的呢?研究《古诗十九首》中的离别书写,能够帮助我们探索它的主题和手法,了解它在送别诗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作用。

一、离别书写的类型

在《古诗十九首》中,有《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高楼》《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明月何皎皎》这十一首诗涉及送别书写。诗中并未写明送别主体、客体的身份,结合前人观点,可将它们分为思妇诗和游子诗两类。

(一)思妇之诗

《行行重行行》一诗中,前六句描绘了夫妇离别时的情景,诗人首句通过使用叠词表现出了旅途的遥遥无期,令人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幅思妇在原地目送游子渐行渐远的画面。路途遥远,相会无期,眼看女主人公的情绪将要落入绝望之中,紧接着诗人却以“胡马”“越鸟”对“北风”“南枝”的依恋来揣度游子的心情,使得思妇心情回转。物犹如此,人却未归。思妇在思念和忧虑的折磨中日渐憔悴,逐渐产生了怀疑,得出了“浮云蔽白日”的结论。但最终也别无它法,只得自勉。后八句虚实相映,表达了夫妇离别之后思妇的思念和不安。

《青青河畔草》一诗起笔先由远及近地描写女主人公的生活环境:河畔草色青青,园中柳树繁茂。后四句聚焦到思妇身上,连用四个叠词描写她美好的形象和情态。最后四句解释了事情的因由:女主人公先前是“倡家女”,如今嫁给四方浪荡的游子。生活由绚烂归于平淡,她的心态处在“守”和“不守”之间。王国维认为最后四句反映出人性之“真”。

据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判断,《冉冉孤生竹》中表达的是思妇哀怨于新婚久别。前两句中,思妇自喻为孤生之竹,丈夫则像泰山一样巍峨磊落。新婚之时,二人感情如胶似漆,正如菟丝和女萝一样难分难舍。但婚后过长的距离、过久的等待都让思妇感慨。之后四句她以蕙兰花自比,蕙兰花绽放有时,而她青春的美貌、真挚的感情也都会随着时间逝去。但她终究无可奈何,只能遥想对方忠贞不渝来宽慰其自身。

《庭中有奇树》是一首折物赠远之诗。如果说《青青河畔草》的女主人公还能看到园外青草,那么此诗中思妇的目光就被局限于园中天地了。前两句描写庭中树的形态:这树并非寻常普通之树,它奇在树上绿叶鲜花互相掩映,姿态十分美好。之后四句描写思妇的行动:她摘花想要赠送给游子,花朵的馨香把衣袖都浸染得芬芳馥郁了,却因为路远不能送到心上人的手中。最后两句说道:“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前文中描述的树的奇异美丽,花的芬芳馥郁,此时都被否定了。因为在思妇的思念之情面前,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迢迢牵牛星》借牛郎织女的传说表达了人间思妇的思念惆怅之情。前两句描写了思妇仰望天空所见,牵牛星和织女星皎洁明亮,又十分遥远。其后两句描写了织女的勤劳。因为饱受思念之苦,她终日织布却难成整幅,情到深处不觉泪落如雨。河汉清浅却难以跨越,织女和牛郎隔河相对,却连互诉衷肠的机会都没有。诗的表达含蓄委婉,哀而不怨。

《凛凛岁云暮》同样是一首思妇之诗。开篇八句描写了思妇的生活环境、思想和行动。首两句描绘了冬日傍晚萧索凄迷之景,思妇由此开始惦念游子的寒温。她回想起自身与丈夫新婚不久就遭受离别,在回忆与思念中辗转入睡。中六句讲述了思妇梦到与丈夫新婚之时的甜蜜恩爱。然而梦境稍纵即逝,醒来后的孤独寂寥与梦境形成了鲜明对比。最后,思妇不能见到丈夫,只能远望寄意,不禁垂泪。朱筠曰:“此时似梦非梦,半醒非醒,蝼蛄满耳,凉风满窗,‘徙倚感伤’,‘泪下沾扉’,不知良人亦同此苦否?”(《古诗十九首说》)

《孟冬寒气至》同样先写思妇的生活环境和行动。孟冬时节,她在凛冽的寒风中仰望星空。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可她所等待的人还未归来。好在游子并非音讯全无,三年以前他曾托人捎来书札,极言相思离别之苦。思妇将它置于怀袖之中,字迹却未曾磨灭,这表现出了她对书札的珍视。这字迹正见证了她的区区之情。与此同时,丈夫久别不归,音讯稀疏,她也生出了害怕丈夫不察其心意的忧虑。

《客从远方来》则以制被的过程表达女主人公“永以为好”的心愿。与其他诗作以写景发端不同,本诗开头直陈其事,写远客为思妇带来其夫婿交付的一端锦缎。三四句写思妇的感叹:虽然远隔千里,故人心却不变,实是悲喜交加。她将双鸳鸯纹样的绮罗裁制成合欢被,以丝著内,以结缘边。“思”与“丝”同音,“结”又指二人之间的情结。最后两句则直接表达了思妇感情的忠贞不渝和真挚热烈。“一端绮”“万余里”“双鸳鸯”等数量短语的使用,又增加了诗歌的流动美和节奏美。

《明月何皎皎》一诗以思妇的行动为线索,前四句先写她有感于明月相照,起身徘徊。五六句点明了她徘徊惆怅的原因:出门的人久久不归,猜想他或许有可乐之道。但即使可乐也不会比在家好,假如并不可乐,那就更应该回家来了。她一个人出门忧愁彷徨,却发现其一腔愁思无处倾诉,不能排解,于是只能又进入房内,任由眼泪打湿了衣裳。

(二)游子之诗

相思离别一类之中,只有一首《涉江采芙蓉》。其诗中抒情的主人公被学者公认为男性,也就是游子。从陆机的《拟庭中有奇树》一诗来看,他所理解的抒情主人公同样是男性。“芙蓉”“兰泽”“芳草”触动了游子的思念之情。他想把眼前美好的景物分享给所爱之人,却想到自己与爱人、故乡远隔千里。诗歌以游子因分离而产生的惆怅孤独作结,使人感同身受。

二、《古诗十九首》中离别书写的生成

《古诗十九首》的思想内容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艺术手法上继承了诗骚的传统。两者结合,使《古诗十九首》中的离别书写生成了独特的面貌。

(一)思想内容:个人意识的觉醒

在汉末社会动荡的背景之下,人们将原本投注于社会和政治之中的精力转移到关注其自身情感上。反映在文学作品当中,也就是个人意识的觉醒。

1.由祭祀转向个人情感表达

先秦诗歌中的离别书写多与祭祀活动紧密相关。在《诗经》中,《大雅·烝民》有言:“仲山甫出祖。”《邶风·泉水》写道:“出宿于干,饮饯于言。”《毛传》解释道:“祖而舍軷,饮酒于其侧曰饯,重始有事于道也。”因为道路凶险、命运无常,人们将平安的愿望寄托在祭祀神灵之上。《九歌·少司命》曰:“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朱熹道:“此为巫言。”马茂元、陈子展等人也认为这属于人神相别。诗中虽然倾吐了男巫和女神别离的痛苦,但它仍然保持着为祭祀而作的基调,不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场景。

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认为,《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即由《九歌·少司命》而来。与《九歌》的娱神目的相比,《行行重行行》明显将关注点转向现实人生中悲欢离合。由此可见,《古诗十九首》中的离别书写逐渐脱离了祖饯和祭祀的色彩,主题转向更为私密的个人情感。

2.由思念亲朋爱人窄化为思念配偶

在《诗经》中,除了《周南·卷耳》《召南·草虫》《王风·君子于役》等篇明确表达对爱人的恋恋不舍之外,还有大量诗篇记录了诗人与亲人朋友之间的相思离别之情。《魏风·陟岵》一诗之中写在外服役的男主人公登上山冈眺望父母兄弟之所在,通过设想家人们对他的忧心惦念,也表达了其自身对家人们的思念之情。《秦风·渭阳》写主人公送别舅舅时,以一辆四马皆黄的诸侯才能乘坐的路车及琼瑰玉佩向舅舅表达其真挚的情意。《小雅·小明》中,疲于公事的主人公直接表达了他对友人的怀念。

而在《古诗十九首》之中,离别相思的对象多为主人公的夫婿或妻子。除却诗人阶层的变化以及篇数减少的因素之外,这种差别之中也暗含社会思潮的转换。在动荡的社会局势下,传统儒家学说的威望下降,庄老之学复归。在“贵真”思想的影响下,诗人得以无拘无束地抒发其对爱人的眷恋和对爱情的渴望。

3.融入了对自我的关注

《卫风·伯兮》中描写了男子的英武杰出,写到女主人公由于对丈夫的思念而无心打扮自身,甚至于头痛心病。这首诗歌颂了女子对爱情的忠贞,反映了她在丈夫的荣耀和安危之间的矛盾和痛苦,但没有表达出她对自我生命的关注。与之不同的是,《冉冉孤生竹》中写道:“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女主人公注意到她的生命状态,大胆表达了她的需求和渴望。她自喻为“蕙兰花”,希望她的青春和美貌能为丈夫关注和赏识。在封建社会之中,爱情是行动受限的女子感受自我价值的一种重要方式。在她的心目中,相思之苦不仅在于对方的不可接近,还在于自身的生命正在白白流失。

相较于先秦文学中的离别书写,《古诗十九首》的进步之处在于更加注重私人情感的表达、思念对象的转换以及相思之情中的自我意识,它们都是个体精神的表现。

(二)艺术手法:对于诗骚的继承

钟嵘在《诗品》中认为“其体源出于《国风》”,沈德潜在《古诗源·例言》中说《古诗十九首》是“《国风》之遗也”。叶嘉莹明言:“《楚辞》在十九首以前,所以《楚辞》对它的‘生别离’有影响。”(《“生别离”的阅读视野》)《诗经》《楚辞》对《古诗十九首》之影响主要表现在抒情手法和具体意象之中。

1.比兴手法

从具体作品来看,《邶风·雄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诗歌以雄雉在空中飞翔时的毛羽和鸣声起兴,接着抒发自身对丈夫的思念之情。虽然景物引起了诗人的歌唱,但读者难以理解两者之间的关联,其中转换稍显生硬而解释的空间很大。这种转换是由于自由飞翔的雄雉引起了行动受限的思妇的感伤,还是雄雉让她联想起了同样英武不凡的丈夫,我们不得而知。《凛凛岁云暮》同样以景物起兴:“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思妇从景物之中读出季节的变换,又由季节变换自然而然地转到对游子的关怀惦念当中,其中的过渡比之《诗经》更加自然。《古诗十九首》的离别书写继承了《诗经》当中的比兴手法,并将其发展至浑融的境地。

陆时雍《古诗镜总论》有云:“《十九首》深衷浅貌,语短情长。”深沉委婉的情感与简明易懂的内容貌似矛盾,却得以借助《诗经》中的比兴手法恰如其分地融合于《古诗十九首》之中。

2.意象运用

《古诗十九首》中离别书写对《诗经》《楚辞》的继承同样表现在意象的运用之中。首先,是折芳寄远,指的是采撷花草送给所思之人,以表达其自身的感情。例如,《郑风·溱洧》中就写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楚辞》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以香草赠美人,如《九歌·湘君》中的“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九歌·湘夫人》中的“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以及《九歌·山鬼》中的“折芳馨兮遗所思”。《古诗十九首》中的《庭中有奇树》和《涉江采芙蓉》中,主人公均在花草上寄托了自身的思念之情,想将它们赠给远方的爱人。这正是对《诗经》《楚辞》中折芳寄远传统的继承。

其次,是对草意象的继承。淮南小山在《招隐士》中有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萎萋。”萎萋的春草表现出王孙离开后氛围的凄凉孤寂,草的连绵不绝正与离情的绵绵不断相类似。《青青河畔草》承此以青草写离情:“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青草追随着行人的足迹遍布天涯,引起思妇的无限愁情。

综上所述,《古诗十九首》中的离别书写可分为思妇和游子两种类型,离别书写上承《诗经》和《楚辞》的传统,又逐渐脱离祖饯意味,创作之目的由“媚神”转化为“慰人”,为送别诗的发展成熟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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