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罗斯科:生前困苦与身后荣耀
作者: 红娟2012年5月8日,在佳士得拍卖会上,马克·罗斯科的油画《橙、红、黄》以8688万美元成交,创下当时当代艺术拍卖的最高记录;在2019年5月的纽约春拍中,罗斯科再一次成为聚光灯下的焦点。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将珍藏50余年的罗斯科1960年的作品《无题》从馆藏中拿出,纽约苏富比以3500万—5000万美元的估价上拍。肯定会有人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只是画了几个色块、简单到似乎任何人都能完成的作品,却会卖到这么高的天文数字?
罗斯科曾一再强调,他不是一个抽象派画家。这听起来似乎有点执拗,如果没有色块的组合,他的画会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绝不仅仅是随意摆弄那些色块。他创作的主题是人类永恒的悲剧处境。对他来说,高昂的价格以及“真美”“真壮观”之类赞叹,都是对其作品最大的误读。他认为,受市场喜爱就意味着作品将会沦为功能性的“装饰”,而这远非他的本意。

罗斯科死后赢得的巨大声誉和财富,与其生前的困苦、焦虑和挣扎构成了强烈反差,如同梵高,他们生前的奋斗时期实际上只有“饿死的自由”、坚守艺术良知的自由。这种悲剧精神选择了这些具备圣徒素质的艺术家,同时也成就了罗斯科艺术哲学中最为复杂而深邃的魅力。
悲剧与纯粹之间
1903年,罗斯科出生在俄国的一个犹太人家庭。那是个犹太人被视为邪恶化身的时代,罗斯科的童年,是在沙皇对犹太人大屠杀的阴影中度过。
1910年,他们一家移民到了美国。“你无法了解一个犹太小孩穿着第文斯克的服装来到美国,而且一句英文都不会的感受。”这种如同赤身裸体站在众人面前的羞愧感,让罗斯科更觉孤立。
于是,这种异乡人的孤独,便溢满了他的画面。在他的作品《街景》中,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都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整个画面凝固着空洞和悲伤,好像他们无家可归。

搬到美国后没多久,罗斯科的父亲就因晚期结肠癌去世了。于是,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肩上。尽管如此,罗斯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非常出色。在林肯高中,罗斯科是一个明星辩手,他还选修了“戏剧艺术”的课程,并考虑过另外一种不同的职业生涯。这期间,他本人曾一度尝试画画,而他的画也一直保持着戏剧性。
高中毕业后,罗斯科考入了耶鲁大学,但他总能感受到黄蜂蜇人般的不快。因为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在大学第一学期,罗斯科的学籍就被取消了。
他搬出了校园,到处流浪,经常挨饿受冻。不过,对付这些不愉快的经历的办法就是去让人放松的曼哈顿。1923年秋,吸引他去曼哈顿的并不是违禁的节奏摇滚乐队,当他接近艺术时,感觉还不清晰。他在耶鲁时曾远离艺术,而当他一到纽约,就加入了艺术学生联盟的写生课。但很显然,他在画画和表演之间很矛盾。1924年,这位傲慢、沉默的艺术家回到了波特兰,参加了当地公司的表演培训。他说,那是约瑟芬·迪伦的公司,第一次将他带到音乐、色彩和设计的世界里。将所有这些元素集合起来,加上他对悲剧的敏感直觉,画家马克·罗斯科诞生了。
艺术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它能否像爱、悲伤或者恐惧一样让你茶饭不思?它能否让永不停歇的生活之流突然停下,让生活的噪音消失,并直抵我们最基本的情绪——焦虑、欲望、狂喜和恐惧?
纵观艺术史,如果能做到上述这几点,就需要具备故事,至少是人物,来传达这种冲动的诗意情感:要么是哭泣的圣女、体态丰盈的性感尤物,要么是灵魂凸显的肖像画家,或者是落难的英雄,甚至那些没有人物的风景画,也需要浸淫在一种感性的回忆之光中。
然而,马克·罗斯科坚信,象征性的艺术已经不再能够让我们发自肺腑地感受到人类悲剧。他认为,现代社会,尤其是消费社会的问题在于很多事物难以名状,现代文化的作用就是不断地满足日常欲望,让原本痛苦的心麻木。现代艺术的问题在于如何通过最基本的画笔和画布,扼住永不停息的日常生活之流,让我们抵达真实的人类处境。摄影图像的胜利让这个问题更加复杂化了——光学成像照搬现实,让我们对更深层次的真实愈加视而不见。只有一种混合着强烈情感的全新视觉语言才能让我们从混沌不明中惊醒。因而他尝试了一把,也让纽约开了眼。
1945年,罗斯科的作品开始获得美国艺术评论界的好评,当时他的绘画风格已经从黑暗、喜怒无常的表现主义转变为丰富多彩的超现实主义。尽管罗斯科的名声大涨,但仍然十分贫穷,这与他生性固执并且处世态度偏执僵硬有关。1952年,惠特尼博物馆要购买他的两幅画,他不仅拒绝出售,还把这个重要的艺术博物馆称为“废品站”,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这就是罗斯科作为一名固守己见的知识分子,在面对社会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仅仅忠于自我的艺术态度。
1949年对于罗斯科来说,是一个创作的分水岭。他得到了马蒂斯的帮助。当时,马蒂斯的作品《红色画室》在现代艺术博物馆进行展出。罗斯科怀着一种敬畏的朝圣心态看了一遍又一遍,在这幅画里,马蒂斯取消了纯粹的透视感,创造了全新的图像空间。威尼斯风格的红色铺满了整个空间,眼睛无法看清楚何处是地板与墙面的界线。几个世纪以来绘画追求的透视和立体感在这里轻而易举地被消弭。然而,这样的做法不仅没有让绘画的张力消失,变形的处理实际上加深了这种力量。
罗斯科看到了这一点,他心领神会。他的画作似乎走向了神秘,重视结构、点色、晕染、夸张的路子。有时,它们看上去似乎是盘旋在画布表面的,我们像是站在一团聚拢随后又散去的云端上方俯瞰。又有时,这些云朵似乎是严阵以待的架势。总之非常吸引人,让人目眩神迷。此时的罗斯科开始有了市场。而仅仅是这些原因,他觉得还不够。
他很敏锐地意识到美国的生活被越来越丰富的物品所充斥:猩红的口红、热狗芥末酱、黄绿色的冰箱、黄蓝相间的雪佛兰。面对这些人造的明亮色彩以及虚伪造作的情感表达,罗斯科想要还原真实色彩的力量——让它带着眼睛去未知之地。1949年,他终于找到了这片未知之地。
虽然生活仍旧困苦,但找到毕生创作方向的喜悦,非常明确地反映在罗斯科这一时期画作的用色中:浓烈的红、鲜亮的粉红、苹果绿,以及温暖的土地色系——橙红、柠檬黄……欢快活泼中又带着文艺复兴建筑那样的端严华丽和通透清新。
新画面强烈的视觉感染力,令罗斯科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在1953年加盟著名艺术商西德尼·詹尼斯的画廊之后,罗斯科的第一场大型博物馆展览于1954年在芝加哥艺术学院举办。《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不吝溢美之词,并把罗斯科的作品形容为“抽象表现主义的新星”。
然而,“转型”后的巨大成功并没有带给他快乐。罗斯科迷恋尼采,这位饱经流亡和生活之苦的犹太人对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到的“人生的悲剧本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正是因为这种对于人生的悲观态度,使他认为作品是本质的、“宗教性的”,但市场上的成功却使作品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上流社会的装饰品。
罗斯科尝试着将这些残忍的感受记录在画布上,似乎他扮演着一个揭开古老祭祀遗存的考古学家。他的作品中开始出现神话的意象和魔兽的形象、五脏六腑和占卜仪式:叙利亚公牛、埃及鹰隼、印度蛇,半人半兽,羽毛和鱼鳞,嘴和爪,啄、滑行和蜿蜒前行。这些图像被填入装饰性的色块区域,看起来像是挖掘机正在挖凿一堆骨头。
罗斯科多种形式的表现手法有一个共性:它们彼此膨胀消融,相互沾染渗透。这些作品表达了一个奇妙立场,以至于你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仍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1955年,《财富》杂志曾将罗斯科的一件作品称为一项很好的投资,作为回应,他的朋友纽曼和斯蒂尔戏称罗斯科为“背信者”,这令他陷入了深深的沮丧。罗斯科也曾努力地为自己的创作辩解。1956年他曾对批评家塞尔登·罗德曼说:“我只对如何表现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感兴趣,悲剧的、狂喜的、毁灭的,等等。”但当你真正站到它们面前时,实在很难把这样美丽的色彩和“悲剧”“死亡”联系起来,能联系起来的往往只有喜悦。逃离“装饰”宿命的失败,令罗斯科更加抑郁和愤世嫉俗,也为他后来的转变和悲剧埋下了伏笔。
死亡的颜色
1958年,正值事业巅峰的罗斯科,代表美国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同年,通过MOMA馆长阿尔弗雷德·巴尔的举荐,罗斯科获得3.5万美元(大约相当于现在的250万美元)的佣金,开始为西格拉姆酿酒公司位于公园大道新总部的“四季餐厅”创作壁画。
虽然这是当时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获得的头号大单,但对向来反对艺术用作商业性装饰的罗斯科而言,这样的委托无异于亵渎。不过罗斯科还是接受了这笔订单,不是为了丰厚的报酬,而是出于一种愤怒:“我之所以接受,是因为我怀有绝对恶毒的意图,我要画的东西一定能捣毁他们的胃口。到时,假如餐厅拒绝把我的画悬挂在那面墙上,就是对我最高的礼遇。”
在为四季餐厅的订单连续工作了3个月之后,罗斯科在一次演讲中最后一次阐述他对艺术的理解:“当我创作的时候,一种悲剧性的感觉时常伴随着我。”为了表达这种愤怒和悲剧性,罗斯科采用了前所未有的黯淡色调,将内心的压抑和沉重一层一层倾倒在画面中。虽然项目只需要提供9幅壁画,但罗斯科最终为此创作了30幅作品,而且一组比一组颜色更深,最终在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修建的美第奇图书馆的影响下,完成了著名的“西格拉姆
壁画”。
然而,罗斯科最终还是退回了订单。1969年,他将这组壁画捐赠给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泰特现代美术馆专门为罗斯科设立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展出这9幅巨型壁画,并且不会展出其他任何作品。另两组壁画目前收藏在日本川村美术馆和华盛顿国家美术馆。
退回订单的事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但这并未影响到罗斯科的声名。从商业订单中解脱后,罗斯科开始为1961年的MOMA大型回顾展作准备。
往日的鲜艳色彩重回他的画面,但色块边缘隐约的微光逐渐被黑色吞噬,黑暗仿佛在里面扎了根,即便是最明亮的橙色,也开始带上了宿命般的悲剧感。此时,罗斯科的风格才完全成熟,他真正实现了他传达“悲剧、狂喜、毁灭”等人类原始情绪的目标,他不必再大声呼喊,人们只用站在画面前,浓烈的情绪便会扑面而来,吞没所有。
1968年,罗斯科被诊断出主动脉瘤,他开始离群索居。他的抑郁逐渐加重,最后独自逃到画室,用一整年的时间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批作品,画面只剩黑和灰,预示着死亡。
在罗斯科生命的晚期,他的生命之火和画面色彩在逐渐黯淡,最终彻底沉入黑暗当中。他受约翰和多米尼克·德门尼尔的委托,在休斯敦创作了一个冥想式建筑空间,也就是今日著名的“罗斯科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