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
作者: 叶锋华一
吴家村最多的就是竹子了,至少20世纪90年代末还是这样的。村头村尾、屋前屋后,随处可见一丛丛绿油油、翠生生的竹子,在九月的风中,叶叶颤动,枝枝飘摇,窸窸窣窣地响成一片。有时风忽地大起来,撼动主杆便会“嘎吱”一声脆响;附在竹节上的老箨鞘受到了震动,也随之脱落。竹丛里面藏着许多个头小小的鸟雀,叽喳窜跳,踪迹不定;竹根下常倒着家常的垃圾,大鸡小鸡在里面刨翻着可吃的东西。后山不时传来斑鸠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有时又换个节奏:“咕咕—咕!咕咕—咕!”
离村前曲曲绕绕的溪流不远处,依着一丛特别茂盛的竹子,竹子下立着一户人家,黑瓦白墙,青砖小院。早晨的阳光穿过烟筒上方袅袅的余烟,金灿灿地铺满了半个院子,地上懒懒地趴着一只大黄狗。那狗忽见门外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脏旧的衣服,举托着个大饭碗—一只大得和她的小身体不相称的瓷饭碗,看到她边走边吃地走来,便一骨碌起身,走近,矮下身子,仰着头,摆着尾,乞求的眼神,等着小下巴里漏下东西来,麻利地抢过去,一口叼到嘴里,而后又仰头盯着,等着下一个机会……
这时,屋里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来,手里提着一个装衣服的塑料桶,随口招呼道:“阿玉妹,吃早饭呢。”
阿玉妹点点头,见她提着桶,便说:“小莲姐,你要去洗衣服吗?”
“是呀。”
“你怎么不去上学了呀?你不是在上初中吗?”
大概也只有孩子才会这般兜头就问。
小莲没吭声,只向厅里喊:“妈,这件短裤要洗吗?”
“那是你二哥的。你二哥总是东一件西一件地穿,穿了又到处乱放。都没穿多久的,放着吧,明天再洗。”说话间从屋里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来,圆脸蛋,鼓眼睛,酱色面皮,散披着头发,健壮麻利的模样,“后天他也要回校了,本来昨天就应该走了,他偏要拖到后天。阿弥陀佛,走了就好!我对他呀,现在是眼不见心不烦。”说完,小莲妈煞有介事地瞧了瞧阿玉妹的碗,啧啧赞道:“哟,还有排骨呢。昨天有亲戚来了?”虽是笑着说的,但那笑却有点让人琢磨不透,眼神也隐约透露出一股子厉害的味道。阿玉妹点点头,有些局促,不看她,只顾用尖端满是牙印的粗筷子往嘴里扒饭。
小莲妈却仍盯着她,笑说:“阿玉妹,是你自己想上学了吧?去年你生日的时候,你母舅就给你买了个书包,你天天背在背上,没事都要到小学门口去转两圈呢。盼星星盼月亮的,现在开学了,怎么反倒不报名呢?我看呀,你只会嘴上说!你看人家娟娟,都上学去了,她和你一个年纪呢!羞不羞?”
阿玉妹脸红了,沮丧地说:“妈妈说,娟娟是九月前生的,我是九月后生的。我要明年才行。”
“不对,不对。”小莲妈摇摇头,故作认真地说,“是你妈不想让你去,而娟娟妈就想让她去!就这么回事!你知道你妈为什么不让你上学吗?”这句问话有些意味深长,口气甚至还有些神秘,但话一出口,似又觉得这样和个孩子说话有些不妥,尤其是女儿还在一旁听着呢,便又换了一副戏谑的口吻说:“你要多吃饭!吃得高高的、壮壮的,你妈就会让你上学了,知道不?”
阿玉妹无法分辨这话是真是假—但大人说的应该都不会错的,只得点点头,似乎想表明自己很想长高长大,三下两下就把碗里的饭扒光了—连那块压碗底的排骨也嚼完了,骨头被吐到了地上。大黄狗一口就抢到了嘴里,没有给刚从瓦片上跃下来的猫丝毫机会。
阿玉妹饭碗空了,大黄狗没有盼头了,见小莲拎着桶要出去,便想跟着走。
小莲一跺脚地驱赶:“狗,不要跟着!”
说完便自个儿去了。那狗倒听话,不跟着,只立在院墙门外,耸着身子,目光一直追随着主人的背影,直到她快走到了村口的溪流旁,才忽然被大路口的什么声响给吸引了,侧头望了望,嗅嗅地面,颠儿颠儿地出去逛了。
小莲蹲在一块青石板上,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捡出来,默默地洗。阴处的露水还没干,在溪草上泛着霜白。小莲挽起袖子,滚圆的胳膊,红通通的手,牵着一件衬衣的领子,在浅浅的溪流中随意一拖,一溪安静的光亮便被搅成了碎沫子,摇来晃去的,再也静不下来……
隐约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小莲并不抬头,也没停下手里的活,眉头却不由得微微一皱,似乎这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让她感到某种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
但当那人快到近前了,小莲还是抬起头,笑着侧头轻喊了一声:“大妈。”
微笑的脸颊有点泛红—大概是这时的太阳已有点熏蒸了。
大妈也笑吟吟地打招呼:“洗衣服呢。”说完就过去了,却又不禁回头看了看她。
小莲习惯性地理了理搭在背上的长发,低下头,继续默默地洗,仿佛不知道大妈回头看了她,也不知道那句简单的寒暄背后还有别的潜台词……
小莲蹲着的那块石板,隔着一片碧泱泱的稻田,正对着村子前排正中一家院落,此刻里面聚拢了好几个女人,正拉家常呢。透过扁豆架子,她们看到了小莲,很自然地也就说起了她。显然,这话题让人兴奋,但似乎怕隔墙有耳似的,便把脑袋凑在一处,尽量压着嗓子,仿佛大家商量的是些什么机密大事。一人说:“都开学了,她还蹲在那里洗一家人的衣裳—当真没读了?”
“是呀,好像刚要上初二呢!”另一人接了话,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唉,女儿就是女儿吧,总有一日要作别家的人!何况本来又不是亲生的!你们说是不?”
有人点头,却也有人扑哧一笑,指着她道:“看你这话说的!你家小英可不是你亲生的?和小莲是同龄人吧?还不是去年就从学校出来了?”
那人顿时面红了,急道:“哎呀,那不一样,是她自己不想读,又不是我不要她读!她要愿意,读多久都行,我又不欠她去赚几个钱!”
众人怕她臊了,便不再说什么。
而后又有人说:“小莲亲生爹娘那边,暑假的时候应该就听到了风声呢,听说不晓得有多生气,只是不好明说,全闷在肚里罢了!还有就是她的婆婆,这几天在床上也吵得不行,老人家气得饭都不肯吃了呢,说:‘我怎么还不死呢?早死了就免得受这个恶气!这明摆着只看重两个大儿子,一心欺负我可怜的孙女。欺负她,不如来欺负我!’你别看老人家常年病着,嗓门可高呢,隔壁兰花都听到了……”
小莲婆婆说的“两个大儿子”,指的是小莲的大哥吴运和二哥吴德。
那吴运也的确很“无运”,第一次高考就考了个寂寞,第二次高考又考了个郁闷,于是十分泄气,自觉没脸,走路都低着个头,最后向爹娘说:“我不复读了,再读真的就成了人家说的老油条了!”他爹娘何尝不想少些负担?他爹虎彪头发都白了一半了,如今依然天天去工地挑砖。只是瞧瞧吴运的模样,大学考不上,却成日里戴副眼镜,走哪里都夹本书;扶不得犁,拿不得耙,栽个禾都七扭八歪,播个豆也疏密不均,“上不上,下不下”,“农不农,秀不秀”,有时喊他半天还不理人—不知是耳朵背,还是在想些什么……总之,就这副模样,不读又去做什么呢?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你饿死?”(他爹虎彪语)。和吴运天差地别的是,同村水根的儿子今年头次高考,却一举考上了南大。水根一张脸都笑成花了,又是请酒,又是演电影—一连演了两夜电影,远远近近各村的人,谁不来看?多风光?这事也狠狠地刺激了虎彪夫妻,一面自觉没脸,一面又心有不甘,只希望儿子再读一年,考个好的大学,风光也落到自己头上,就算是翻身了!最后,虎彪还是半劝半骂地要吴运再去复读一年,说这是最后一年,能考什么考什么,哪怕差些的都行,若是实在考不上,那也是命!
那老二吴德倒是个活变的人,只是活变得过头了,便变成了“猾精”。村里人都说他:“一头红毛,鸡窝一样。人还没烟长的时候,就天天叼根烟横射!成日里跟一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吃酒、赌博、偷鸡摸狗,什么不做?”有关他的“逸闻趣事”还真不少。听说他上初一的时候,就和几个同学偷他班主任杨老师的鸡,半夜煮了吃,被人告发了,结果差点就被开除了。一次还被人看见飙摩托车:“骑得飞快!两只脚也不踩在下面,倒是竖起来放在龙头上,人还笑得十分张狂,‘忽’地一声就过去了。”而后呢?现世现报,撞到一辆三轮车,人都飞出去了,好在命大,摔到水田里,只是扭了些筋,之后也仍不见改。这样的人能混完初三,于虎彪夫妻而言已算奇迹,要烧高香了。原想着他一毕业,就让他跟亲戚去学厨师,不料他却看有同学花钱去上什么中专,心血来潮说也要去。他爹娘情知他不是读书的料,哪里肯?只是见他死活争着要去,还真以为他要“浪子回头”了,最后也只得借钱让他去了。去也就去了吧,谁知也就几天新鲜,没两月他就说不想读了,又说想去参军—谁见过这种人?人都进去了,钱也交了,这个时候又来反悔!这下可真把他老子惹毛了,关起门来用皮带狠狠地抽了一顿,打得嗷嗷叫,几里外都听得到,而后才不闹了,看样子是要混个文凭出来了。虽说是不闹了,但家里依然不得清净。村民们都私下里说:“听说不?上次吴德不晓得在学校那边得罪了哪个人,被人家打得在地上爬,说要挑断他的脚筋呢?哭着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人家放话了,要他爹娘赶紧过去,准备好棺材去抬—收尸!后来还是央求当地的老付—你晓得,就是我们村里吴麻子的表兄,他在当地说话有些分量的—叫他出面打圆场,又是请酒,又是赔礼,花了不少钱,才摆平了……”这些不干不净的话,多多少少也吹到小莲的耳朵里。小莲却仍是平时的模样:田里地里,屋里屋外,忙个不停,洗衣、做饭、剁柴、喂猪、割禾、栽禾,以至种豆、收菜,样样都行,着实让她妈轻松了不少。有时她还要去给城里读书的大哥送伙食钱和米菜。为了省下一块钱,二三十里地,她也不坐公交,都是骑自行车来去。当然,更日常的工作是她要帮着照顾卧病不起的婆婆。但小莲并没有报怨,无论做什么都从不偷懒躲闲—打小就这样过来的。
小莲本来话就不多,更是从不跟人提自己的身世。有时难免别人提起,不胜感叹,便微低了头,腼腆地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的指甲。
二
婆婆身体越来越坏,一日,把小莲叫到身边,说:“记得以前我娘家有个老姐姐—死了好多年了—养了六七个孙子。唯有老四是个傻子,全家老小都欺负他,最重的活儿都要他去做,好吃的却沾不到半点边。老人家却独独看重这个孙子,成天骂全家老小,良心都让狗给吃了!也没人理。一日,老人家想是不行了,就把老四叫到床头间,眼泪汪汪地说:‘婆婆就要去了,以后就顾不得你了。你就好好过吧。’他听不懂,就问:‘婆婆,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老人家说:‘你当真跟我去?’他说:‘当真。’老人家便叫他倒碗水来,又从枕头边摸出个纸包,打开来是些沫子,抖到碗里去,头上拨了簪子,搅匀了,说:‘你吃了这个,就能跟婆婆一起去,从此免得受他们欺负。’他倒听话,一咕噜就喝光了,说想睡觉,而后就挨着婆婆睡了下来,也就一会儿,就睡着了。老人家哭了一场,没多久也就去了……”
婆婆顿了顿,接着说:“如今,你婆婆年纪也大了,也算是活够了!说去,撒手就去了,有什么好留恋的!唯有舍不得你这个孙女。但你是个多乖的孙女,婆婆怎么忍心带了去呢?以后你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婆婆在阴坑里也就闭得上眼睛了!”又说:“你也没什么好怪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寻错了爹娘出错了世……”老人家说完,一转身,脸背到里面去,不再吭声。老人怕风,常年关窗,窄小的空间里便弥漫着一股子陈味,混合着中药的气息。此刻小莲早已泣不成声……
婆婆去世不久,小莲便经村里一位大嫂介绍,进了沿海城市一家工厂做工。一做就是几年,时常加班加点,两块五一小时加班费,包吃包住,每月用不了几个钱,工资都尽数寄往家里。
大嫂见状,时常劝她道:“我当年也像你这样,挣的钱不舍得花,全都寄给爸妈了。到后来自己成家,生了孩子,手头紧了,老公又没挣到什么钱,奶粉钱都愁呢!唉,真巴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暂且你还愁不到这些事,但也不远了,替自己早打算一点,多存点私房钱,不会错的。家里有时寄些回去,也就算是情分了。没人会说你的,毕竟你是女孩。”小莲一笑,不说什么,照旧把钱尽数寄家去。几年下来,小莲父母倒是着实吃了一惊,不料竟然收到女儿这么多钱,远近有几个人的女儿有这样孝顺?更别提是一个养女。也真亏小莲的支持,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的哥哥,才得以顺利地完成学业。
当然,吴运考上的所谓大学,其实只是个地方性的大专。复读了好几年,考成这样,虽说比什么也没考上要强,但也实在算不上光彩。他爹娘一开始便想着不摆酒,以免人家说闲话;演电影,那就更别提了!然而接下来就要开学了,一开学,也就意味着要将一叠好几千散发着好闻味道的百元票子捏在手上,郑重地交到儿子手上,再三地嘱咐:“不能丢了,丢了就不能读了!”这就和读高中时可大不相同了,那时只是每个月拿点生活费,可以慢慢地想办法!如今一时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这就是乡下人常说的:“没考上愁,考上了还是愁!”那当娘的本来脾气就一向不好,如今更是时不时就发作,动不动就骂人,摔盆子—那种摔摔不会破的塑料盆子。当爹的呢,也一下子又添了好几撮白头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唉声叹气,第二天红着眼睛继续去挑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挑几担砖了—一块砖两分,一担二十四块砖,二二得四,二四得八,大约五毛一担,十担就是五元……末了,夫妻俩关起门来,掐着手指盘算了半天:自己手头存的一点,再向走得近的亲戚们各自借点,还是不够!怎么办?没办法,还是厚着脸皮摆几桌薄酒吧,请那远近的亲戚和村子里的人—能想得到的,沾点关系的都请吧!亲戚们自然无话可说,本是应该的,哪怕远亲也都这样想。村里的人吃这酒却有些不甘心,当面虽也是笑嘻嘻的,一面奉上红包,一面说着恭喜的话,背地里却是头一歪,鼻子里一哼:“这算什么大学?算哪门子野鸡大学?这也来摆酒?这哪里是摆酒?明明是摆人家的钱嘛!”虎彪夫妻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也只得忍耻受着。然而,终究还算是个政府办的大学吧,所以到了毕业季,托人找点关系,很顺利地就分到本乡的中学教书了。吴运终算是安定下来了!虎彪夫妻俩深深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