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逆境中张开翅膀(外一篇)
作者: 戴方毅战士“九六”是在父亲五十岁、母亲四十六岁时生下的。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母亲在他刚满月时就“抛”下父子俩撒手人寰了。为纪念妻子和这来之不易的儿子,父亲便给他取了这个通俗而具有特殊意义的名字。
九六与父亲相依为命,二十年来倒也“风调雨顺”,但最近却遭遇到了一连串的打击:先是报考军校名落孙山,观通站参加高考的四名战士,唯他一人榜上无名,近两年挑灯夜战的辛苦,伴随着“将军梦”一起付诸东流;后是与他青梅竹马谈了三年的女朋友王秋霜,经不起嫂子的咒、媒婆的劝和母亲的哭,突然来信“吹灯”,了无音讯;再是收到家里的一封电报—父亲与邻居发生纠纷,被打成骨折……
“回趟家吧!看看父亲,顺便处理一下女朋友的事。”站里的领导破例批了假。九六几乎什么东西也没带就匆匆踏上了归乡的火车。
车厢外,辽阔坦荡的田野平川,挺立茂盛的树木花草,还有那若隐若现的绵延群山,在飞奔中登场后,又转眼呼啸而去。
车厢内,九六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坐在九六身边自称吴经理的一个东北大汉,了解到他是在为父亲骨折一事而不悦时,显得格外热情,并从旅行包中取出一小块“虎骨”,称此骨经酒泡数日后饮用、擦拭或熬汤,对壮骨有良好的效果,特别是对骨折的病患者有奇特疗效。
九六不禁心有所动,急忙问道:“吴经理,这虎骨你怎么卖?”
吴经理装模作样地说:“看在你是当兵的份上,我按进货价卖给你,500元怎么样?”
“太贵了。”九六欲购的念头顿消。
吴经理显出一副委屈样:“你总不能让我亏本吧?这样吧,380元带‘发’,图个吉利,可以吗?”见九六还是摇头,吴经理适时地打开硬壳“红塔山”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九六,连说:“价钱好商量,好商量……”
在车厢吸烟处,九六吸完不到十分钟,便感到浑身不舒服,回到座位后昏昏欲睡。在迷迷糊糊之中,九六掏出380元与吴经理“成交”了这笔“生意”。
回到家里,九六当天便给父亲熬上了“虎骨”汤。谁知父亲喝过之后,上吐下泻,生命垂危,赶紧送到医院抢救。
此事令九六叫苦不迭,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
日夜守护着枯黄干瘦、奄奄一息的父亲,九六觉得生死之间竟是那么相近,而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的暗淡、渺茫。距死神只有一步之遥的父亲,经过十来天的抢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苍老生机的复活,使九六毅然带着疲惫的身心起诉吴经理,为父亲讨回了公道。
一日,在谈及因女友“吹灯”带来的烦恼和苦衷时,病愈后回到家中的父亲对九六说:“凡事不可不求,也不可强求。人生有得有失,有进有退。有时候退一步也许会柳暗花明、海阔天空。”
一席长谈,犹如一股清风吹进了九六的心扉。于是,想报复王秋霜出口气、找那横刀夺爱的司机让他尝尝观通兵铁拳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得知九六回家的消息,儿时的伙伴们相约前来看望。对接二连三发生的不幸,伙伴们气不打一处来:“走!教训教训那负心的王秋霜,咱哥们陪你去!”
九六笑着摇摇头:“我不想用一时鲁莽,在自己的从军史上留下不光彩的一页。”
他知道王秋霜也有苦衷:从小就没有父亲,嫂子过门后,与她母亲合不来,家中“战争”频频发生,且逐日升级;嫂子看王秋霜也看不惯,急于把她“打发”出去,加上九六高考落榜,“升官”无望,在这种情况下,王秋霜只好扯断情丝,找了个城市户口的司机嫁了。九六未曾想到,高考的落榜,竟导致了王秋霜如此残忍的选择。
风雨中,九六再次来到了入伍前经常与王秋霜约会的小溪旁。此时,浑黄的溪水咆哮着向远方涌去,以往漫步的沙滩不见了,清清的涟漪不见了,溪边的浅草不见了,情侣的身影也不见了,溪边的那片果园只剩下折损的枝条和枯叶在风雨中叹息。
耳边传来《选择》的歌声:“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男女对唱,情意绵绵。
触景生情,九六撑着雨伞苦笑着回到家里。
“怎么了?孩子,今天好像不大开心呀!”一进门,父亲便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鱿鱼丝炒米粉。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呀?”九六一愣。
每年的11月14日,不善喝酒的父亲,都要满满地倒上一杯白酒,闭上眼睛一大口把酒喝光,然后慈祥地看着九六开心地吃完那碗庆生的鱿鱼丝炒米粉。
父亲对九六笑道:“我今天想让你‘重生’。”
九六心头一热,几滴热泪滚落下来。
“慢慢吃,孩子。我想听听你们观通站的故事。”父亲转了一个话题。
“好吧!我给父亲讲一个‘雾’林高手的趣闻。”九六深知父亲的用意。
“怎么,你们山上还有武林高手?”
“不是‘武林高手’,是‘雾’林高手。”九六笑着解释。
为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海天安全防线,在艰苦险恶的环境中,观通站除军事技能训练外,还积极组织官兵利用现有条件开展体育锻炼,培养了一群“雾”林高手。官兵们常年在坑道里值勤,由于潮湿憋闷,许多人患有风湿性关节炎、湿疹。于是,除了组织攀登那段257米高的429级台阶外,就是在雾中进行定点投篮。
围着高高铁丝网的非正规篮球场是他们经常活动的场地。由于高山缺氧,官兵们打篮球时只好尽量减少运动幅度和身体碰撞,打篮球实际上变成了定点投篮,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在雾中定点投篮的绝活:投10个3分球连进5个不在话下,2分球更是易如反掌。有一次,山下的一支县级联队上山挑战,由于适应不了山上的恶劣环境,以大比分败北。他们以静制动,用超远距离投篮的非正规打法,令几个人高体壮的地方球员不服:雾中玩球打不出真本事!
父亲听完乐了:“要是没有雾,他们岂不输得更惨?”
见父亲如此开心,九六继续讲。
铁丝网虽高,但也免不了有篮球掉出网外,落到山下草丛里的时候。每掉一次,他们就从“战士之家”再拿一只,直到把篮球拿完为止。于是,他们便自发地结伴下山出没在草丛里,一场别开生面的体育游戏开始了……捡球最多的优胜者,“奖品”就是让其在半场线投篮10次,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偶尔也能投出个令官兵传播的“当日新闻”。
“不错!”父亲听完,拍了拍九六的肩膀,“既有趣,又锻炼身体。”
“不早了,父亲你该休息了。”
“嗯。”
九六望着父亲的背影,他深知,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父亲还要继续为他付出几缕银丝。
第二天,九六陪父亲到柳城采购物品,路过一家时装店,父亲说:“九六,以前家里穷,当父亲的从未给你买件像样的衣服,现在生活改善了,爸爸给你买套西装穿穿。”九六拉住父亲的手说:“谢谢爸爸,部队有规定,战士不得穿便服。你看,儿子穿水兵服不是很神气吗?”父亲听罢,笑意藏在心头。
回家的路上,父亲问:“难得回来一趟,爸爸的身体又时好时坏,能不能多住几天?”九六一听,忙说:“不行呀,爸爸,部队有规定,无特殊情况,请休假人员必须按时归队,不得无故超假。眼下正是部队训练的黄金季节,我还来不及和你商量,打算提前归队呢!”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父亲顾不上休息,把九六叫到跟前:“九六,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父亲现在身边急需有个帮手,我托人给你再找个对象,好吗?”九六急了,摇摇头说:“爸爸,部队有规定,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得谈恋爱,再说,我还年轻,需要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工作、学习。我与王秋霜的恋爱关系是在入伍前建立的,当初不算违反部队纪律。”“好一个‘部队有规定’!”父亲听了这句话之后,满意地说,“100分!儿子。”
原来,父亲得知九六去年在部队荣立了三等功,今年又被评为“学雷锋标兵”,心想,在家任性、调皮的儿子,到部队才几年的功夫,进步竟然会这么快,他难以置信。于是,父亲有意出题考考儿子。
还有几天的假期,在征得父亲同意后,九六决定提前归队,顺路去看看老同学曹萍,这位鹭岛大学的高材生。
“瞧,这就是我常提起的,来自海军部队的中士九六。”未等九六进门,眼尖的曹萍就叫了起来,寝室里的另外两名女青年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让座。
“这位长腿的姐姐叫张秀英,那位漂亮的妹妹叫黄雯。她们也是鹭大的。”曹萍热情地介绍了她的同学。
一阵寒暄过后,她们开始问话了:“九六,你在部队干什么?”“会开军舰吗?”“当水兵一定很浪漫,舰上有女‘八路’吗?”“听说你们部队驻扎在优美的风景区,部队的生活紧张吗……”
九六笑着打住了她们连珠炮似的问话:“慢着,让我一个一个回答,好吗?”
女大学生们愣住了,然后,会意地笑了。
“虽说是海军,却常年战斗在高山上,我们担负着特殊的侦察和警戒任务。
“山上,朝见日出壮景,夜赏月色云涛;山下,林深木秀,瀑布飞溅,怪石林立……初上山,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然而,一个月过去,该看的景色都看过了,该说的话也说尽了,该读的书也读完了,天天做的就是那几件重复的事情—除了出操、站岗,就是值班、训练。没有喧闹的商店,没有刺激的音乐,没有丰盛的饭菜,更没有从军的‘花木兰’与你相处。
“山上一年只有30多天能见到太阳,许多官兵身上都有难言之隐;冰雪封山时,汽车开不上盘旋在千米悬崖之上的险峻山顶,我们要冒着零下20多度的严寒,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往返18公里背蔬菜、抬粮食、扛器材;两三米厚的积雪堵塞了坑道口,我们就从冰雪中挖一个洞,钻进爬出执勤。”
“听说山上经常打雷,可怕吗?”黄雯插话。
“在山上,每年有四个月的雷鸣电闪。一到‘雷季’,山上便无休止地奏起‘电闪雷鸣波尔卡’。有一回在战位值班,突然一个响雷,何分队长的手掌瞬间被打了一个洞。”
“这么可怕!”黄雯伸了一下舌头。
张秀英提了个令九六猝不及防的问题:“你觉得当兵吃亏吗?”
九六觉得自己应该是军营的一名男子汉,他略加思索地说:“在站里,我们的口号是‘不漏过海上一根草,不放过天上一只鸟’,连续八年我们没有出现过重大错误,没有漏过情报,去年的海空优质情报率在99%以上,站里的干部和军士及三分之一的义务兵都是一级技术能手。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感到吃亏,尽管我是一个未曾建立功勋的军人。”
寝室突然静了下来。没有赞叹,也没有掌声,但九六从她们钦佩的目光和沉思的神情里,感受到了其中传递的信息。九六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能说会道,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连自己都感动了。于是,一种军人的满足感、崇高感,油然而生。
曹萍,这个曾在生活的海洋里喝过几口苦水的姑娘,向九六提出了困惑已久的话题:“人与人之间都是自私的吗?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是那么难以相处?”九六没想到她也会有这样的烦恼。征得同意后,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说道:“人际关系问题,对于我们当兵的来说,实在是深奥了些,你们听我讲个故事吧!或许能说明这个问题……战士张沪从上海来到站里后,因适应不了艰苦的生活环境,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经常受到站领导的严厉批评。因此,他认定是站领导有意跟他过不去,便经常借故不工作、不训练,更不学习。有一次他胃出血,缺乏医学知识的他,对自己的反常现象未予重视,当过卫生员的傅教导员从张沪的粪便中发现了问题,马上为其量血压、查病症,并亲自送他下山住院,彻夜守护。由于住院及时,张沪脱离了危险。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站领导的偏见是错误的。病愈后,张沪主动找站领导交流了思想,检讨了自己的言行,并积极投入到工作和训练中去,很快成为一名技术骨干。”
黄雯随后冒出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战士是否可以谈恋爱?常在报刊杂志、电影电视上看到这样的事—战士上前线、高考落榜或提干未果时,未婚妻却来信宣告终止恋爱关系,这是真的吗?”
九六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他还是回了话:“原则上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得谈恋爱,但入伍前在家谈好了的,以不影响部队工作、训练、学习为前提,酌情处理。我要是个女的,也不会选择军人作为伴侣。道理很简单,婚后要过牛郎织女的生活,产后要独自带孩子,有的单位双职工可以分到房子,而军属却被认定为单职工不给房子,甚至不予报销探亲路费或取消每年一度的探亲假。在我们站里,尝过失恋滋味的人数约占总人数的35%,离婚的也有。当痛苦来临的时候,官兵们却出奇地冷静,几乎每个失恋者都会面对着云海大喊一声—‘光棍协会’再加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