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树行(外二篇)
作者: 贾芝洁
陪伴我走过一年、两年、三年的葡萄树,生命有几何,就陪伴了我多少个暑假。就从东边地头到西边地头,这么一行,不多,不密。
麻雀爱啄食成熟透顶的葡萄颗粒。夏日,看葡萄小孩的主要任务是驱赶那不时成群结队而来的麻雀。当然,还有些贪嘴的大人需要劝服。
父亲为我们姐妹做了专门赶麻雀的器具,长长的手柄,顶头用粗粗的铁丝绞成弯弯的手掌形状。这样,我们就可以用“手掌”抓住一抔黄土,朝麻雀密集的方向抛去。麻雀们遭受这样毫无防备的袭击,都会“轰”的一声四处飞散,落脚在电线杆上、附近的屋顶上、高树上……我们终于赢来了片刻的安静。不过,你可别小瞧这些生灵,它们正伺机卷土重来呢!站在高处的麻雀,视域极广,深谙敌情;处在地上的小人儿也懂得“战略”。好吧,就让我低到尘埃里去吧,掩护在蓊蓊郁郁的葡萄叶子下,任敌方目光机警!心理拉锯战开始了,短短的几分钟,像是无声的走过一个世纪。“世纪末”总是要搞点大的动作,或者狂欢之类的表达。又是“轰”的一声,像接受什么暗号执行任务那样,一群麻雀雨点般扎在葡萄果实里。“只有这一行葡萄树啊,卖了葡萄要给我们姐妹凑新学期学费呢!”我心里想着,唯一的使命就是守护住每一粒葡萄!抄起满满一抔土,狠狠地向麻雀叫的方向扔去。麻雀叫,是暂时胜利的叫嚣—我听到这些叫声,庆幸自己有了作战的目标,不至于白费力气。痛心疾首的是,色泽饱满、汁多肉厚的葡萄又少了一颗,卖的钱就会少一些,学费就会凑不齐!这些可恶又可爱的生灵!为了唬走麻雀,还不能伤了葡萄,我总是急中生智,选取最松软的黄土掀满一铲子。小小年岁,心思已这般细腻!
酷暑难耐的正午,总有些妙龄男女出没在田间地头。“谁家葡萄,长得这么繁!”“管它谁的呢,摘两串来吃!”一男一女对话,悉数钻进我的耳朵里。他们的一颦一蹙已事先在我脑海中回旋。孩子的脑袋所装的世界永远是鲜活的、立体的、动态的。只是人越长大,自己的“孩子世界”越退缩,最终缩成了暗无天日的空洞。
有人偷葡萄,这还了得!炎炎烈日,很少碰到过路人。这一次,一定要全力施展自己的劝谕能力。“你们怎么那么不向前(检点)呢?”“哎呦,谁家小孩,人小,口气倒挺大哈!”“把你们手中的葡萄放下!”我掷地有声地说道。这样的语气,让他们没有退路,止于至善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女人开始有些动容了,停下动作,几分娇羞地站在那儿不动;男人却装作听不见,自顾自地准备扭下来一串熟透的葡萄。语言既然不能及时止损,那只好采取行动了。我伸出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他用劲扯葡萄的那只胳膊,还使劲地晃来晃去,让他无法得逞!“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小气?”“就这么小气,有本事别来偷!”我的眼神紧盯着他不放,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好检视他的心黑了几成。“好了,我们还是走吧,别难为人家小孩了!”女人开始拽起他的胳膊,他这才停止了这场无端的蹂躏。很多时候,战争都是无端的,尤其是复杂而又微妙的人性间的较量!邪不压正,止于至善。
有时我在想,女人和孩子是天然最接近的。二者柔弱却纯净,无力却坚定,手无寸铁却能扭转乾坤!那行葡萄树,承载了小小心灵的全部希望,也助力了小小梦想的闪闪发光。
姥姥擀面
夏日,最妙的就是放暑假了!宣告放假的那天,一进家门,母亲为孩子们做的单肩布袋书包,就被甩下来扔在床榻上。紧接着,走街串巷,奔走呼号:“我们放假啦,我们解放啦!”
然后奓着双手,去爷爷奶奶家溜一圈,再去姥姥姥爷家。姥姥已渐渐上了年岁,趿拉着布鞋,拿着葫芦瓢,去南房舀了满满的面,又慢磨磨地拖拉着双腿进了里屋,揉起了面团。在外间的林白羽,只需听着姥姥的脚步声,脑海里就会呈现出逼真的姥姥形象,待姥姥进里屋撩起门帘的那一刻,再瞥一眼姥姥背影,便不差毫厘地证实了这小鬼的“心理游戏”。姥姥和面,先把葫芦瓢里的面一股脑扣在案板上,然后拿手抹匀铺平,再从外间屋的大水瓮里舀半铝瓢凉水,兑上保温瓶里的热水,手感水温正好,端到案前,均匀地淋洒,放下水瓢,下手聚拢面粉,成椭圆状,两手握成半圆状,手指曲弯护住面不散溢,手掌下围集中发力按压面出劲道,大拇指如掌帆的舵,指向前方,反复如斯,约五十个回合,停手,“察言观色”—这时的面团,活像家里猪圈睡着打鼾的那头圆滚滚猪爹爹的肚子,鼓鼓囊囊,喘着气还微微反弹着,色泽也是惊人的相像,散发着白闪闪的光泽。接着,姥姥把面团切成了三等份,弯腰从案柜里掏出小擀面杖,支棱在案板上,先喘口气,前面不是说姥姥上了年岁,何况姥姥还有些胖呢,压住一个面团,两手撑在杖子两端,使尽浑身力气,蜷起整个身子,脚尖眼看就要离地了,面团上总算烙下了深窝,下面就好弄啦,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推着杖子走,直到面团变成面饼厚薄,一而再,再而三,三个面饼带着喘息地躺好了。姥姥长吁了一口气,从案头拎出一个足有一米长的大擀面杖,右手麻溜地在杖子上摩挲了,将杖子置于面饼上,两手抻直,从下到上,从里往外,悠悠地滚动着杖,无数次,无方向,就像是以面饼为圆心,放射出无数条线,最终形成一个大大的圆,这圆有时会罩住案板,如时髦人家的华丽小床裙,这样的画面林白羽不知看姥姥和妈妈演绎过多少次,人、面、擀面杖是那般默契,画中人游刃有余的那份笃定,是她某个失意的午后收到的最好礼物。最后,姥姥把擀好的细密均匀的面皮像折纸扇一样地折叠,只是这个褶要大些,大到菜刀的三分之二长最佳,叠好撒一层面粉以防粘刀或切的面条相互粘一起,罢了,左手按面、走面,右手菜刀迅速切过去,长长的一排手擀面就成形了。这时,小孩子来凑热闹,帮大人拎起面条抖面、码面,等待下锅。
林白羽两条腿盘坐在外间屋的沙发椅上。按桌椅摆放习惯,两把单个沙发椅间夹置着一张上玻璃面下架子的茶几。先撅起屁股,扭过头,林白羽一一扫过这玻璃板下面夹放的照片:小舅舅十来岁时和屋后小胖子爬树摘柿子满脸淘气又掩不住的书卷气流露出来;小花花幼时光屁股抱西瓜憨态可掬;一位齐发少女黑白照,眉宇间飒爽气息扑面而来,这张照片惹得林白羽心旌摇曳,是姥姥年轻时候吗?发掘出这个天大的秘密,屏住呼吸,又探头探脑地往下面架子上逡巡去。哇,《梵高传》,封面画着一个手持烟斗口吐烟圈眼神空洞又坚毅缠着包头布的梵高!还有一本《平凡的世界》,这几个字刚好出现在林白羽学期结束的课后生字表里,觑着甚是得意,便抽出随手翻起来:第一页还挺像我们的世界呢,孙少平吃“黑非洲”那屈辱又倔强的劲儿,林白羽日常也有这种劲儿的影,尤其是那些暴发户的小孩投来嘲笑的戏谑时,被奉为权威的大人们数落这不如人那不行时,自己想挣脱小小世界却一次又一次跌得很痛的多少个瞬间时,一瞬就是永恒啊!读到什么红梅时,注意力一下松懈下来,丢下这本,放回去,又翻翻下面看,一本黄亮亮皮子的煞是引人注目,抽出来,《世说新语》这几个字也在林白羽目前的字库中,打开,这书非同寻常,要竖着看,低头、抬头,再次低头,如翻越绵延的山谷,这书似乎是教人做人的学问,字也似曾相识。林白羽拿着这本,急慌慌走到姥姥跟前,说是要抱回家去练字,还没等姥姥反过个儿来,已一溜烟跑出大门了。
没吃上姥姥做的手擀面,回到家,妈妈又在重演擀面的艺术镜头,那就吃妈妈做的喽!
放肆又收敛的秋日暖阳
秋日暖阳,难得一见!一连几日阴沉沉的雨,潮潮的,使人顿生世界将会如此万劫不复地延续下去的错觉,就那么捱着。裹紧自己的身,掩埋一个人的心,与世界妥协,就这样下去吧!消沉,还是静谧地寻找自己?
无从知晓。本已打算在潮湿的世界里安生。几日的雨洗尽了谎言和喧嚣,雨幕上演得越久,愈能遮蔽也愈能裸露。出其不意的,热热闹闹出了太阳。太阳像是一轮新日,格外干净!有了寒冷的错感,这秋日暖阳里的人真是“其乐融融”。人们转瞬忘却了曾寻找的自己,三三两两地聚会、宴飨。生命直到终结的那一刻,还来不及找寻到自己。死,就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平常到如吃饭、睡觉、穿衣那样日常。
有一个女孩,初次见她时穿着白衬衣,头发率性地披散着,最是那一咧嘴的灿烂笑容,如秋日暖阳。后面的日子,却愈发寒冷,愈发痛苦。她曾向我言说,祖上有人是疯子,这家族性的遗传使她早早意识到自己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乔,她的一个同乡,俩人一起拿水壶前往公共水房打水,乔个子小,径直地钻到了最前面,她个子高,不灵巧,乔拿过她的水壶,帮她接满了水。水壶递到她手里,她各种猜疑,各种不舒服,最后宣告:乔,想趁机谋害她,打水时往水壶里放了毒药。从此,水壶永远藏匿于一隅。奇怪的是,那些令她不快的,她从不彻底抛却,只怀柔似的遮蔽。
她曾想风风火火地在大都市活得风生水起,又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无限皱缩自己,直到没了自己,窒息、濒死,世界安静了!第二天的黎明如约而至,祥和、生机。她又活在了“他者”的世界里。上司说要接客户拿到订单,她踩着十二厘米的鞋跪着完成任务,却还被颐指气使地数落;男朋友说她剪了短发不可爱,她拼命地赚够钱接了长长的头发,却依然被指责不可爱;朋友说她变了,以前虽拧巴还算真实,如今虽活成了世俗人的模样,却没有了性格。“爷爷可是每天疯言疯语地逡巡于村子街头,一年,两年,五年,太苦了……最后,纵身一跃,有意为之,还是一失足一趔趄无奈地走了。”夜深人静,这梦魇如影子,影影绰绰;这影子犹真相,恍恍惚惚。又一个黎明悄然而至,头痛欲裂,归来兮!
没有了世俗的烟火,回到了爷爷的村庄。流连于街头,一个声音罩着她:“你要走上爷爷的路吗?无意识的、潜意识的、宿命的,还是那口井的召唤!”渐渐,日子累积起来已不可数。她从容地接纳了自己的病因,坦然地直面内心最本真的面目。她不是在街上逡巡,不是在徘徊,她在行走,在穿梭;也常去古井遗迹,追问。
秋日暖阳,放肆了谁的青春!收敛,又矜持了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