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的绘画者——我心目中的鲁迅
作者: 甘甜
不得不说,在以往的记忆中,鲁迅先生对于我们来说有一种遥远的“距离感”。一提起鲁迅,脑袋里首先掠过的是中学时期学过的一篇篇课文,像《祝福》《故乡》等,与这些文章相配套的就是“批判了……”这样整齐的话语,最后脑海里会定格在这样一个仿佛是刻在每个中国人基因中的经典形象:那个永远带着一字胡,永远都是一身长衫,表情也永远那么严肃,眉头总是蹙在一起,他似乎永远沉浸在“苦难”和“战斗”中,是一个时时刻刻心系人民的“呐喊者”。这大概就是在“苦读”了中学课本后形成的,心目中的“鲁迅”形象。
鲁迅被摆放在“神坛”上太久,以致成了一个“符号”。摊开试卷一看到“作者鲁迅”,便主观地给它下了个“难”的定义。就像那句流传的话语,“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他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战斗者的形象,但事实上,我觉得可以借用知乎上网友的文章来评价他:“鲁迅先生是一个在‘民族魂’的标签下,还有更丰富灵魂的人。鲁迅先生是多面的,而他给我的感觉像拥有着众多风格的画家,有凡·高式的作品,创作出的作品中一道一道粗粝的笔触是一声声呐喊;也有莫奈式的,色彩之下还有许许多多的情感,是柔情,也带有些孤独;同时,他又是一位漫画家,简洁的几笔便能勾勒出一幅画面……”
要说鲁迅的小说集中哪个最像凡·高式的作品,我想大概是《故事新编》。《故事新编》的色彩是最为浓烈的,像是用点彩画法画出的中国画,画中有女娲、嫦娥、大禹、伯夷、叔齐、眉间尺、黑色人、老子、孔子……这些人组成了一幅超越时代的长轴画卷。鲁迅先生在创作《故事新编》的时候,一定是洒脱的。他在创作时一定得拿着烟,或者吃一点辣椒,或许“脱下”他那件被印在千千万万中国人心中的黑色长衫,穿上他那件开衫毛衣,摆脱掉所有刻板的印象,来给读者们呈现这样一个精彩的世界。像是《补天》中描写的壮丽色彩:“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这最初的世界沉浸在一片流动着的肉红色中,色彩是相互融合的。同时,天空中又有一种凡·高式的绚烂颜色。这冷暖之间构成了极致、强烈的冲击力:“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同时,《铸剑》中的色彩是最为深沉、最为明亮且最有力量的。红和黑是《逐渐》的主色调,在我脑中它有些像《星月夜》,不过得改换一下颜色。色彩混合表现性的大小,不是取决于其中占支配地位的主要色彩本身,而是取决于这种色彩受到“折磨”的程度。“他站定了喘息许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厉的声音唱起歌来。”凡·高说过:“色彩本身就表达着某种东西。”每一道红,每一道黑,都是由一点一点单个的笔触混合而成的,每一点笔触中都带有火一样的复仇的热情,给人无尽的力量感,就像江水在支流处汇合,形成直击人心的大波浪。《故事新编》也是一幅拼贴画,它融合古今,跳脱了时代,灰色中透着一些明亮的调子。奇肱国的飞车、学者们“好杜有图”的问候,还有养老堂、关尹喜在图书馆查《税收精义》,以及穿着现代警察制服在城中执法的战国人……它给人一种奇特的感受,故事既是虚构的,但它又不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而是基于一定的史料依据;它是历史的但又是“个人”的,它是独属于鲁迅先生“油滑”的书写。
《野草》也是凡·高式的作品,它的颜色在鲁迅先生的笔下更为极致。《复仇》中也有纯粹而浓烈的红色—“鲜红的热血”“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这篇文章和《铸剑》有着同样的复仇主题。旷野之中那两个赤裸着身体的复仇者,在这“鲜红”和“桃红”的映衬下,在这充满了抗争力量的红色下,对周围黑色的世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他是“铁屋子中的呐喊人”,他是孤独的战斗者,他的文章都带有一种悲悯,对农民、知识分子、女性,以及千千万万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人民,他并不因为自己是一个启蒙者而“高高在上”,而是和大众站在一起,他是苦痛的,他始终都在思索着民族的出路。在那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中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鲁迅是最早从铁屋子中醒过来的人,他也是最早在铁屋子中发出呐喊的人。就像《铸剑》的黑色人、《非攻》中的墨子,以及《理水》中的禹一样,就像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所说的“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大概也是这样一个“黑色”的形象:表情严肃地拿着烟坐在藤椅上。他是痛苦的,他自称他内心是“绝望的、黑暗的、有毒的”,面对一个个历史中歪歪扭扭的“吃人”的事实,他发出了“救救孩子”的沉重的呼声。他在希望中又将人引向残酷的绝望,无论是《铸剑》和《非攻》中对英雄的消解,还是《理水》中禹成为君王之后“堕落”的尾巴,还有《采薇》中伯夷和叔齐死后民众的反应,还是《铸剑》中“三王合葬”民众们滑稽而麻木的表现……英雄也好,庸众也好,他总是带着一种警觉看着世间的一切。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它敏感而又敏锐,但是在这漆黑之中并没有从此沉沦。就像那被高考作文用烂的那句话:“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鲁迅先生所描绘的色彩是纯粹的,如果说凡·高的代表作呈现出纯粹的金黄,那么鲁迅先生的画作大概会呈现出一种浓稠的蓝色,但是鲁迅转向回忆的蓝色变成了莫奈式朦胧的、蓝色的温暖。《故乡》中闰土月下捉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代表画面,且看“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深蓝的天空、金黄的明月,两种纯粹同时出现在了一个画面中,更显示出回忆的温暖与愉悦。鲁迅的灵魂应该是柔软的,鲁迅先生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深沉而又纯粹的蓝色。很奇怪,那个《故乡》中最后坐着小船离开的迅哥儿,在我的脑海中藏着另外一个形象。或许是受了《社戏》的影响,迅哥儿在我心中并不是一个青年的形象,而变成了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或许也是鲁迅心中装着一个少年,是年少的鲁迅,他在《呐喊》自序中写过:“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污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去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这个少年抱着膝,坐在舟上,在河中漂荡着,天空中也是悬挂着一轮金黄明月,周围的景色都浸在一片靛蓝之中,河水摇着白色的光波,周围是退却的景物,一只小舟在水上漂荡。在过去和现在,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那个在月下捉猹的旧时好友早已消失不见。在我当时的理解中,坐着小舟漂荡的鲁迅是孤独的,特别是最后那句“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蕴含的孤独与绝望之中也有一丝希望—是天空中悬着的那一轮明月。作家黄蓓佳评价鲁迅时说,他的灵魂是“柔软而坚硬”的。我最喜欢的是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翻开每一篇的介绍,罗列下的一大串便都是“讽刺”和“揭示”,但是在我看来,在鲁迅先生《呐喊》和《彷徨》之后,他回望过去,带有一丝别样的温柔。《朝花夕拾》便是鲁迅最温暖的回忆,无论是《阿长与山海经》,还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觉得这本书应该是绿色的,是莫奈式的作品—虽然也有着一顿一顿的笔触,但是整体画面都是温柔的,沉浸在朦胧而又温暖的薄暮之中—鲁迅先生的回忆也应该是绿色的,像是莫奈笔下的塞纳河,有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和高大的皂荚树,还有长妈妈讲的故事……这个在中学早读中读到可以“倒背如流”的文章无疑是美好的。《朝花夕拾》中我最喜欢的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一篇。中学时期初读这一段到现在都印象深刻:“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这又像一个鲜活的漫画了。中学语文课本中的《社戏》被删节过,只剩下了后面看社戏的记忆,这篇与《呐喊》的风格“颇有些不合”的小说,在那看似桀骜的成人背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天真的孩童的想象。鲁镇民风自然朴实,“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绝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这些不同辈分的小孩们掘蚯蚓、抓虾、看戏、去田里面偷毛豆。最后偷毛豆这一段尤其有趣,阿发跳到田间看了看毛豆,竟说“偷我们家的吧,我们家的大”,双喜又担心阿发被骂,于是又跑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去摘了一大捧,充满了童真童趣,结尾“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不得不说,鲁迅先生也是一个漫画家,他的白描“功力”也是极深的。他说:“要极俭省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就像《祝福》中的祥林嫂“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这两处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一个鲜活的形象。鲁迅擅长“漫画”,像是《故事新编》的《出关》中展现了老子的种种悖论,将他“送出”了关,还有《阿Q正传》塑造着的那个带着全体中国人影子的阿Q。或许,称呼鲁迅为灵魂的漫画师会更好吧。鲁迅是多面的,除去那许多概念化的标签,在人间的鲁迅无疑是一个幽默有趣的段子手兼吃货以及斜杠青年(或许说中年更好一些)。他对艺术也有许多了解。作为一位“斜杠中年”,鲁迅对于艺术和设计也有其超时代的审美,而且他喜欢版画,北京大学的校徽便是他设计的。同时,他还擅长字体设计,给各色书籍制作的封面到今天仍有很大的参考意义。我想,要是鲁迅先生所处的时代能有互联网的话,微博或知乎这两个既可以发表自己的言论,又可以自由开“小号”,或是匿名发讨论的平台,或许可以推荐给鲁迅先生使用,要知道鲁迅先生的笔名达一百九十多个(不过他使用数量如此之多的笔名有当时社会环境的因素以及他自身的考量)。同时,他是一个“吐槽王”,作品中有许多对一些作家、学者的“随手一黑”。就像《理水》中第一部分中说“禹是一条虫”的学者,甚至也模仿此讲“顾”拆开“内涵”顾颉刚为“鸟头先生”,令人忍俊不禁。这些思想的冲突要是能搬上微博,或许可以领略到不一样的文人风采。同时,他这样深的“功力”,要是能在网上冲浪,绝对可以“吊打”一堆“键盘侠”—“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对于吃,鲁迅是讲究的,他去过的餐馆应该有上百家:广和居、致美楼、便宜坊、集贤楼、览味斋、同和居、东兴楼、杏花村、四川饭店、中央饭店、广福楼、泰丰楼、新丰楼、西安饭店、德国饭店等等。鲁迅日记里记录了许多关于他的“吃”:“夜作书两通,啖梨三枚,甚甘”,结果又因梨子性凉,吃完之后又生了病。他嗜甜,一边治牙,另一边又对零食放不下:“午后赴王府井牙医徐景文处治牙疾……过稻香村买饼干一元”,“晚往徐景文处治齿,归途过临记买饼饵一元”。鲁迅喜欢辣椒,在作品中甚至也夹带了一些“私货”,任性地将辣椒带入了本该不属于老子的时代(《故事新编》中《出关》一篇)。
鲁迅,是一位多元的“画家”,他既是凡·高式的呐喊者,是铁屋子中最先醒过来的人,更是中国脊梁式的人物。但他的“民族魂”下,又有着丰富的灵魂,他有莫奈式的柔情,也有漫画式的讽刺与幽默。他用他独特的色彩运用,凸显出他鲜明的个人风格。一个“立体”的鲁迅,更具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