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之森与大树情结
作者: 菲菲“很久很久以前,树木和我们人类的感情非常好。”《龙猫》中草壁爸爸和姐姐找到在洞中熟睡的妹妹后,站在龙猫居住的大樟面前,爸爸向两个女儿解释道。大樟上系着挂有白色“纸垂”的注连绳,暗示此树乃神灵寄身的“神木”,象征神圣之地与人间烟火的分界。旁边有座稍显凋零的小祠堂,看起来似乎久已无人参拜,但成堆的落叶似乎表明有人刚去打扫过。
这座长有大樟的“塚森”正是当地土地神所居之地,那只大龙猫就象征着土地神。提到“塚”,一般就会想起坟墓等消极灰暗的形象,所以才会产生关于龙猫的各种悬疑、猜测。日文词典《广辞苑》中“塚”的解释有二:1.用土堆得很高的坟墓、土冢;2.堆得高高的土堆、土台,常用来作方向标,如“一里塚”。
“塚森”似乎应取第二义。在影片最后,傍晚时分老奶奶带着姐妹俩回去时,那座高大葱郁的塚森正是指向回家的路标,望到那座森林时,就会油然感到安心。

神佛寄身于森林
《龙猫》里出现的塚森,在日本乡村地区十分常见,通常称为“镇守之森”。在一片广阔的田野间,一座座犹如“绿岛”般的小森林坐落其间,入口处矗立的红色或木色鸟居提醒着这里祭祀着镇守当地的神灵。大凡去过日本乡间的人们应该都有印象。
日本古代长期信奉神道, 相信自然界中有“八百万神”。山有山神,木有木灵,地有地神。为了祭祀镇守当地的神灵,几乎个个集落村庄都会建神社供养,有时对大树的崇拜心理也促使人们在树旁建立祠堂、神社以膜拜。
神社周围的森林就被称为镇守之森,大部分是天然形成的,不过也有少数是人为种植的。和原始性的森林相对,镇守之森往往距离人烟很近,生长在其中的大树,如榊木、樟树等,常被奉为“御神木”。在传统观念里,神灵并不常驻神社之中,每逢祭祀时,神灵就会降临在神木上,接受人们的祭拜并聆听祈祷和愿望。作为森林主体的御神木,一般都高大挺拔,将整片森林的活力展露无遗,催生出一种崇高的氛围。




提起森林,人们大多会在脑海中浮现出神秘、神圣、深邃的形象,甚至感到些许畏惧。镇守之森也不例外。出于对未知力量的崇拜、对自然孕育生命的敬畏,人们往往会唱神乐、跳神舞以娱神祈福。凡是上年纪的日本人大都记得一首叫《村祭》的传统歌谣,前两段歌词是这样写的:
村庄镇守之神啊
今天是祭祀您的好日子
咚咚哗啦啦 咚哗啦啦
咚咚哗啦啦 咚哗啦啦
清晨就能听到 吹笛敲鼓声
年也丰年 稻也丰收
村人总出 喜办大祭
咚咚哗啦啦 咚哗啦啦
咚咚哗啦啦 咚哗啦啦
神宫森林 夜晚也喧闹
我居住的鸠山町内就有一座泉井神社。每年10月,奉纳神社的人们便会聚在一起,在神社前吹竹笛跳狮子舞,以驱赶恶灵、祈祷丰收。传说这项风俗从15世纪中期开始流传,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
出于宗教禁忌和对镇守神灵的敬畏,住民们从不会在供奉神社或祠堂的镇守之森里砍伐柴樵木,森林生态保存完好。像位于东京涩谷的明治神宫、山口县下关市的住吉神社、宫城县名取市的熊野那智神社等,因历史传承悠久,周围的森林葱郁肃穆,更添一分神圣庄严。而分布在各个村落的镇守之森,则多了一分亲近之感,《龙猫》里的塚森便是典型的代表。
围绕着神社或祠堂的森林成为守护生命的象征,和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也是当地住民的心灵寄托之所。从新年第一天(元旦)的“初诣”,到庆祝男孩女孩的“七五三”,再到神前结婚、葬仪、盂兰盆节等,人们总会去由镇守之森环绕的神社、寺院或祠堂里祈福参拜。这点似乎亘古未变。
寺院若无住持打理,很快就会荒废,并成为鬼怪寄身之地,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常见吟咏。但神社、神宫不同,没有宫司、神主主掌,依然会被人悄悄地打理得整洁有序。我在散步时常会碰到早已不受人供奉的神社、祠堂,但周边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未见落叶或杂物。山林中、道路上、岔路口,供奉狐狸的稻荷祠堂或地藏菩萨面前,也常见供有清水或花束,夏季时我甚至见到过戴着草帽的地藏菩萨。仔细观察《龙猫》里出现的地藏菩萨和稻荷神社的话,同样会发现也是如此。
明治以前,大大小小的村庄集落里都供奉有神社,四周均生长有镇守之森。明治时期“神社合祀令”的发布,让很多神社在废止的同时,周遭的镇守之森也被采伐。不过,战前日本全国各地的镇守之森仍有15万处之多,战后因土地开发、对镇守之森的崇拜观念日趋淡薄等,镇守之森的数目锐减。然而,每次在经历天灾人祸时,镇守之森都彰显出顽强的生命力,默默护佑着大地和人类。



1976年,山形县酒田发生火灾,大火将1800户人家吞噬。但当火烧到本间家旧本邸(山形县指定文化遗产)时,火势渐弱并最终被扑灭,原因是房外的两棵大红楠(日语写为柎)的常绿密叶阻挡了火星的飞舞和蔓延。所以,时任酒田市长在对全域植物生长调查的基础上,得出“一棵红楠树抵一辆消防车”的结论,随之在学校、工场等重要地点周围密集混植上青冈树、山茶花树等常绿树,用以预防灾害。
1995年1月,阪神大地震突然发生,瓦砾遍地,大地混沌,神社里的鸟居和社殿也都倾颓,但公园周边的小树林、神社外的社森并未倒塌,并且附近长有树的房屋倒斜在树干上,给困在屋内的人们留下了逃生的缝隙。
随着地球变暖的加剧,世界各地山火、林火接连不断发生,如2019年的四川凉山森林火灾,从2019年9月持续至2020年2月的澳大利亚东南部大火灾,等等,均造成了惨重的损失。但像上述镇守之森,由于差不多都是阔叶常绿树,如高大的椎树、榊树,甚至是低矮的山茶树、八角金盘等,含水量丰富,正好能够阻挡火势蔓延。另外,镇守之森以顽强坚韧的生命力能抵御外来入侵物种。
树种不求名贵,但求最乡土
20世纪后期,日本著名植物生态学家、横滨国立大学教授宫胁昭先生,在德国留学期间师从植物生态学者土伦(Reinhold Hermann Hans Tüxen,1899—1980),学习其主张,提出“原始植生”“现存植生”的植树方法,也就是“树种不求名贵,但求最乡土”,选择土地原生树木或符合土地环境的树木,主张“混植密植型造林”,增强树林自身的能力,达到在没有人类管理或干预的情况下,树木也能自行通过优胜劣汰自然生长繁殖的目的。这一方法在促进环境改善外,也被运用到镇守之森的重建上,意义重大。
20世纪70年代后期,宫胁昭先生率先在新日本制铁公司附近植下许多幼苗,将“铁与绿”有效融合,打破了人们的思维观念,反响巨大,其后这种做法又被运用在各地的环保建设中。宫胁昭先生还走出国门,在世界各地打造绿色自然。
1997年,鉴于中国伴随经济发展产生的环境问题,日本公益组织永旺环境财团向北京市提出“中日两国万里长城植树活动”方案。当时长城两侧植被稀少,岩石裸露,自然环境比较恶劣。宫胁昭先生受邀进行实地调查后,得出再生森林的主体应是当地自古以来生长但如今很少见的蒙古栎。1998年7月4日的第一次植树活动中,来自中日两国的2600名志愿者克服地层、土壤等不利条件,在1个多小时内种下了4.5万棵蒙古栎幼苗,其后又追加17.5万棵,树苗几近全部成活。随后的几年,每年都举办植树活动。跨越国界的植树活动,对中日两国友好往来和环境建设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2011年3月11日,突如其来的东日本大地震撼动大半个岛国,并引发剧烈的海啸,海水摧毁了坚固的混凝土堤防,但星星点点分布的镇守之森凭借发达的根系和密集的树木抵御了海啸的疯狂进攻,位于宫城县号称“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亦未受到太大的冲击,再次让人们意识到森林的重要性。
2013年,从“镇守之森应该是留给后代的智慧”这一理念出发,公益组织“镇守之森Project”项目付诸实施,该项目由日本前首相细川护熙任项目理事长,副理事长由宫胁昭先生担任,著名建筑学家安藤忠雄等不同领域的知名人士担任顾问,旨在借鉴传统镇守之森的特点,联合植物生态学,通过植树来预防灾害、保护环境,建设21世纪新的“镇守之森”。
由草木、低木、亚高木、高木多层结构形成的混合型“绿墙”可以缓解海啸淫威,阻止火势蔓延,遇台风暴雨也不会轻易倒伏,借助自然循环的力量实现自生,较少需要人工管理,20年内就可以成长为森林。除沿海地区外,平原丘陵、建筑物周边、道路两旁等都可以种植。至2021年,该项目已施行8年,每年都有大批志愿者积极参与。通过捡拾一粒粒种子,精心育苗,再小心翼翼地种进土里,初期培育呵护,不仅让身边的环境绿了起来,也促进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

2020年,宫胁昭先生虽已年届93岁高龄,仍选择再次出发,提出“创造生命之森,让生命之森走向世界”的宣言。2020年春,旨在拯救地球的宫胁式自然林再生理念被介绍到了英国、荷兰、法国等欧洲各地。为了人类未来的延续,超越国界、民族、宗教等因素,倡导人人植树、共造森林的信念想必已经成为地球人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