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寓所

作者: 张国栋

心灵寓所0

1

下课铃响了,望着鱼贯而出欢快的学生,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意,昨天的失望似乎被稀释了许多。

我的暑期计划原是出京旅游的,却神差鬼使地被人拉到了一场支教志愿者招募会上,而后又被招募老师几句与主题不相干的话勾动了心。他说,这所学校的校长是一个奇人,很受当地百姓拥戴。早就到了退休年龄,可周边几十个村庄集体联保,教育局只好两次破例延迟……

我忽然有了兴趣,难不成这所学校像那些名校一样升学率奇高?抑或是他有类似明星的气质,魅力特强?直觉告诉我,拥有百姓口碑的校长一定不凡。明年博士就要毕业了,可我的关于乡村教育振兴的论文还一头雾水呢,说不定他能给我带来一点灵感。我读的是教育学专业,一向关注方法论研究,如果有一位校长能通过特别的方法提高教育质量,那将是一个生动可鉴的鲜活案例,会让我的论文更接地气。

谁知,昨天下午坐动车到离京两千余里外的豫东,也就是他所在县的车站时,第一次见面就让我有些失望:他黑瘦、中等身材,而且脸上缺乏光泽,谈吐亦有些木讷,浓浓的眉毛下,一双眼睛谦和有余而威严不足,如常年经受日晒雨淋在土地里劳作的农民,完全没有一位校长应有的气场。我怔怔地看了半天,怎么也和心中的“奇人”联系不起来。他姓顾,同来迎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姓秦,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而匀称,显得内慧外秀、大方端庄。

来接我们的车更是让人意外,竟然是一辆破旧的小公交车。边上的几个座椅明显坏了,头上的拉环也都是七连八断的。几个戴大草帽的农民大叔分散地坐在几个最好的位置上,旁若无人地摇着大芭蕉扇,那行为张扬的宽度,至少是两个人的空间。过道里放着背篓、麻袋等,网袋里还有几只不断扑腾的老母鸡。司机和售票员正扯着嗓子,阻止外人再上车。

我们一行十五位志愿者上车后,立刻显得拥挤起来。只听顾校长大声说道:“不好意思,学校没有专车,临时租了一辆跑各村的小公交车,请大家见谅。他们这些人,一会儿就下。”

我一脸蒙。坐过许多飞国际的大飞机,这村际间的小公交车可是头一遭。我定了定神,窃喜最后一排靠窗位置还有一个空位,待捷足先登,才发现正对着午后火辣辣的太阳。窗玻璃早已破碎,热风呼呼地卷着灰尘吹了进来。尽管只穿了一件印有“支教”字样的紫色背心,仍是汗流浃背。我只好拿出太阳伞抵在窗户上,便又闻到了汗腥味、鸡腥味等交织在一起的怪味。当我捏着鼻子、捂着嘴全力防范时,忽然发现顾校长不知何时已坐在了旁边。他看着我的狼狈相,脸上透着歉意,似乎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这可不好,我赶紧松开鼻子,调整表情,显得无事一样。

看见我与他对视,顾校长嘿嘿一笑说:“一路辛苦了!”

我说:“不辛苦!这里离学校和县城有多远?”他说:“学校在北,有四十多公里;县城在南,有十多公里。”我一合计,有五六十公里了。

回答完,他又问我是哪里人,读什么专业。

我也一一回答了。听说我是北京人,他的眼中散发出一种羡慕的光。当得知我读的是教育学又是博士时,他很高兴,认为遇上了同行。见他也还算健谈,我便也借机问了许多学校的情况,甚至包括升学率,以及在全县的排名等敏感问题。虽有些俗不可耐,更不该出自我口,但又觉得这样恰恰能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学校的状况。

果然,顾校长没有计较,又是嘿嘿一笑,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们距县城最远,却又是这个乡镇最大的初中,有一千四百多名学生、七十多名教师……现在县里都不让排名了,中考成绩只能算过得去。如果非要排的话,在乡下算第一名,但和县城比还是不行。他还说,这个县刚刚宣布脱贫,经济条件略差……

他的话印证了我见面时的失望。既然中考成绩比不了城里,想必也没有什么优势了,那我原来的奢望算是要落空了。于是,下面的对话更是直接:“你当校长多少年了?”

“整整三十年了。”他答。

“天哪!在中国能连续当三十年校长的,不会有几个吧?”我又问,“那你有独特的教育理念吗?”

“没有!乡下的教育,哪里讲这些啊!”

“你出过专著吗?”

“没有!”

……

直白地问,古朴地答,该有的都没有。看得出,顾校长答话时有些尴尬和惭愧。他似乎明白一个校长的自豪,是应该体现在先进的教育理念、厚厚的专著和令人惊羡的升学率上的。既然都不沾边,让天天啃着古今中外教育家名著的我更为泄气。这个顾校长,肯定在美化自己上有一套,不然怎么能够名声在外呢。我没了继续询问的兴致,便闭上双眼开始假寐。

小公交车沿着乡间的小道摇摇晃晃地前行,不时被各种农用车堵停下来。待东绕西拐地将几个老乡送到目的地后,再奔到校园时已过去了四个多小时。说是乡镇里最大的中学,其实就是依偎在一个村庄旁边,距镇政府还有几公里。校园很大,占地好几百亩。校园里倒是有几栋四层的教学楼和宿舍楼,但斑驳陆离,年久失修。教室里的桌凳等一应设施,也是简陋而老旧。我们提出,可开一个支教启动大会,但学校不仅没有礼堂,连个大一点的教室也没有。这么酷热的暑天,暴风雨又妖怪似的说来就来,让数百名学生站在太阳下暴晒,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住的地方,是紧靠学校的一幢两层民居。房东听说我们要来,不仅一文不收,还让出了整个小院。我一听倒是被淳厚的民风感动,未料一晚下来,偷跑的心都有了。这里蚊子成堆,还机智无比,咬人时并无感觉,飞走后才开始奇痒,我竟然花了好多工夫在挠痒上。与蚊子联手的还有老鼠,半夜里乱窜,吓得几名女生数次尖叫。更离谱的是,厕所不在楼内,而是在临街的墙边。房东为了安全,好意地将他的大狼狗放置于街门口的铁笼内。可那狗却愚蠢透顶,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严厉的监视者。晚上只要有动静,就以为我们要趁夜出逃,立刻上蹿下跳,恶狠狠地瞪着猩红的眼,发出恐怖的狂吠,大有不共戴天之势,吓得谁也不敢出来。

在我觉得无法忍受时,其他志愿者倒是兴高采烈,觉得一切都很新鲜,甚至浪漫。将这些令人沮丧的见闻当成了生动的谈资,拍成照片、视频发在微信朋友圈或自媒体里。他们认为,支教就是要来贫困地区的,早就做好了艰苦生活的准备,唯独另有他图的我倍感难耐。我的家庭条件比较好,父亲是一家大型企业的老总,母亲是国家机关干部,作为独子的我,从小都是锦衣玉食,被呵护得无微不至。生活的富足限制了我对贫困的想象,也销蚀了我对艰苦生活的抵抗力。

第一天的接触,唯一让我宽慰的是孩子们。从早晨到现在,一直被孩子们“老师、老师”地叫,让我们这些至今仍是学生的志愿者,心里暖暖的。可仔细想想,这些也终归于我无益。穷困的环境增长不了见识,一群乡下的孩子更无法帮助我开拓什么思维。这里既代表不了未来,更产生不了什么方法论。我能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拜见一个“奇人”,谁知是“见光死”。我见过不少国内外很有名气的校长,他们个个气宇轩昂、学贯中西,张口不是苏格拉底说,就是孔子曰。顾校长是远看不能比,近看还不如远看。唉,但总不能一走了之,好在只有几天时间,混完赶紧打道回府。

2

正当我默默地盘算时,突然一声惨叫传了过来。原来是一名学生跌坐在楼梯上,我赶紧冲上前去将他扶起。其他学生早跑光了,只见他身材单薄,像豆芽似的立在我的面前,微弓着腰,用手按住小腹,满脸的痛苦状。不待我问,他就说:“老师,没事,刚才不小心碰到了栏杆,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认得他,他叫向上,开学就上初三了。早上开课前,是最后一名由他的奶奶陪着爬上四楼来上课的学生,说是一周前做了阑尾炎手术,现在有点轻微感染,听说暑期开班非要来上课。支教班的名单里没有他,五个班的名额早就超员了。一旁的秦老师见状,问我:“能不能再加一个?”那个顾校长也匆匆爬上楼,推开窗户向里看。从天亮到现在,他们就一直在给各班加人。原本计划每班四十五人,现在已经六十九人了。

我说:“能!”既然送到教室门口了,怎么能让他回去呢。我赶紧呼唤另外两位志愿者,一位叫夏然然,是硕士生,核物理专业;另一位叫牛智慧,是本科生,航天专业。我们三人共同管理这个班。他们见状,赶紧招呼学生们往里挤。这时,顾校长和秦老师也拿来了矮凳和有些瘸腿的小桌。大家一阵努力,总算在门口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我看看登记的名册,苦笑着说:“正好七十人了,一个也加不上了。”心里却暗想,人挨人挤了一屋,哪里像是教室啊!向上的奶奶拄着拐杖千恩万谢地说一些听不清的话,顾校长却站在一旁满足地微笑,似乎他的教室终于物尽其用,没有一丁点浪费了。

我们这次以社会实践为主要目标的暑期支教,清一色来自中国最顶尖的大学—清华大学,这在当地引起了巨大反响。用顾校长的话说,我们是第一批来这个县支教的层次最高的大学生。我们来之前的半个月,不仅这所学校,连周边的村、乡,甚至全县都知道了,不时有家长在校门口探问,学生们更是争先恐后地报名。由于人太多,最后只能用抽签的办法,谁抽中谁来。五个班,我们十五位志愿者,正好每三位负责一个班。只是谁也没想到,超员这么严重。根据约定,未来一周内的支教课程、管理交给我们,学校只负责配合和保障。

从第一节课起,我就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热情和羡慕。自我介绍时,我的教育学专业虽不够响亮,但博士的头衔能令大家一震。夏然然的核物理专业、牛智慧的航天专业,那是标准的吸眼球专业。更令大家拍手叫好的是,当年我们的高考分数都在七百分以上,均为学霸。尤其是牛智慧,居然考了七百一十八分,是全省的理科状元。人帅、年龄小,比同学们大不了几岁,真是又牛又智慧。我发现顾校长和秦老师趴在窗户外边,探头朝里,也是使劲地鼓掌。大家都认定我们个个是天才,是未来的科学家。能够有几天的相处真是千载难逢,这使得我们的虚荣心整整一天都居高不下。

今天的课还是很受欢迎的。夏然然来自黔东南深山里的一个偏僻小县,她以亲身的经历,给大家介绍了自己如何在穷困中发奋努力,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名牌大学攻读硕士的奋斗历程。学生们静静地听着,有的还落了泪。大家觉得那个小县城比他们这个地方还要穷困几分,一个女孩子都能奋斗出来,太励志了。牛智慧的课也很精彩,他给大家讲了天体的奥秘,播放了几部关于银河系的短片,倾听了来自土星、木星等许多行星的声音。同学们惊喜极了,我们头上的太空竟是那样广阔、那样美丽。原以为地球很大很大,谁知在宇宙中却是很小很小,像一粒尘埃。

当时站在门外的我,特别留意了顾校长。他依旧趴在教室外的窗台上,仔细地听,认真地记,并和学生一起或鼓掌,或大笑,或感动。

“老师,不痛了,我要走了。”向上突然说道,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真不疼了?千万别硬撑。”我想起他刚才的惨叫,有些不放心。“要不我们到附近的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现在真不疼了。”

“你家远吗?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老师,不远。”向上说着向我招招手,慢慢向校门口走去。那里聚集了好多接学生的车辆,小车、摩的、三轮车、自行车拥挤在一起,家长们都在大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热闹非凡。向上钻进人群,很快就没了人影。我正在张望时,夏然然和牛智慧跑了过来,我赶忙说了他的情况。

夏然然一听急了:“他家远着哪!我听秦老师说,有七八公里,出了村要穿过好几个村庄呢。”

牛智慧向我点点头,表示出像她一样的担心。

“家人会来接他的吧?”我说。

夏然然说:“不可能,有的话,早上来的就不是他奶奶了。”

说得也是,他的奶奶能颤颤巍巍拄杖前来还真能佐证。我心头一揪,向上的伤口还没好,如果独自回去,说不定会影响明天上课的。我说:“这样吧,我们打个摩的追过去,他走不了多远的。”

两人一致同意。有了自己的学生,大家的责任感一下子就强烈起来。这里打摩的很方便,里面能坐五六个人,费用也极低,七八公里只要五元。我们朝着向上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很快便看见了他。牛智慧跳下去,让他上车。向上觉得太麻烦老师了,坚持要自己回去。牛智慧便不由分说,直接抱他上了车。乡间的路弯弯曲曲,果然是穿越了好几个村庄,这才来到他的村口。

忽听向上指着前方说:“我奶奶!”

我们一看,前方有位老人佝偻着身子,背着一个很大的蛇皮袋,吃力地向前走着,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塑料瓶等。夏然然望了望我,脸上显出戚然,我们赶紧下车跑了过去。向上要替奶奶背时,被牛智慧抢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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