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宏生:裁剪了一个世纪的花样年华

作者: 艾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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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宏生90多岁还在为客人量体。

2016年,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中国:镜花水月”大展上,一件蕾丝旗袍美得让人失神。这件旗袍是上世纪30年代为“电影皇后”胡蝶特别定制的,而制作这件旗袍的人正是被誉为 “百年上海的旗袍传奇”的褚宏生。

旗袍是最难被定义的衣裳,被不同的女子穿上,可以注入迥然不同的灵魂。从民国美人的衣香鬓影,到纽约大都会的T台,褚宏生见过了悲欢和繁华,风尚去又回,不变的是对手艺的历练。

褚宏生16岁初学艺,做裁缝82年,他亲手缝制旗袍5000多件。宋氏三姐妹、杜月笙、影星胡蝶以及孟庭苇、巩俐、董洁……这些人都是褚宏生的“忠实粉丝”。歌手孟庭苇曾称赞:“他的旗袍像皮肤一样。”明明已是一代宗师,他却拒绝“旗袍大师”的称呼,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个做旗袍的。”

最了解旗袍的男人

褚宏生1918年生于苏州吴江,是家中的独子。在20世纪30年代的苏州,一般人家的孩子如无力进学堂读书,大多要学一门手艺。

吴江的纺织印染业驰名天下,风气承袭,在吴江“学裁缝”就是“学生意”的代名词。1933年,父母送褚宏生去上海“学生意”,拜在当时赫赫有名的朱顺兴裁缝店头号师傅朱汉章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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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到巴黎:百年旗袍展》展出的旗袍实物、老照片、月份牌,将中国旗袍文化的经典与魅力鲜活呈现,为观众带来一场精彩纷呈的视觉之旅。

彼时的上海,缝纫一行分为“奉帮”与“本帮”,“奉帮”裁缝即是后世所谓的“红帮”裁缝。甲午战争以后,中国境内出现许多“洋行”,于是在中国经济比较发达的沿海城市,尤其是有“十里洋场”之称的上海,出现了一股穿西装的热潮。“奉帮”裁缝及时把握这股潮流,专攻裁制西服,到1933年,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奉帮”人才辈出,独领沪上风骚。“奉帮”裁缝多为浙江宁波奉化人,“本帮”裁缝则以上海周边太湖平原一代良家子弟居多,中式旗装多出于“本帮”裁缝之手。

褚宏生的师傅朱汉章出身于“本帮”,民国之前就已名满沪上。朱汉章颇有大师风范,不拘成法,中式服装的裁制手艺出神入化,对西式服装亦颇有心得,但朱汉章始终未能跨越二者间的鸿沟,这一使命注定得由他的小弟子褚宏生来完成。

整整3年,褚宏生都在做最基础的手工,眼睁睁地看着师兄弟们做起了缝纫,他心中颇为不服。3年后,朱汉章才允他出师。数十年后褚宏生回忆这段往事,却品出另外一番滋味:少年时的他性格活跃,待人接物又有一番绵软小巧的体贴劲儿,颇受客户欢迎。师傅看出他是块好料,又怕他把“学生意”错当成“跑生意”——把待人接物的技巧当成了养家糊口的路子,所以才用3年时间磨炼褚宏生的性子。褚宏生艺成之后,才理解了师傅的苦心。

初出茅庐的褚宏生出手不凡,用法国进口蕾丝为影后胡蝶打造了一件白色蕾丝旗袍。20世纪30年代的影星胡蝶,艳压群芳,风头一时无两,当她穿着这件蕾丝旗袍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有人感慨:“以胡蝶之艳光亦未能使旗袍失色。”

如今,人们很难想象蕾丝旗袍在彼时的上海服装界引起的震动。中国传统的服装将暴露女子身体曲线视为不可触碰的禁忌,旧式旗装的胸、肩、腰、臀这些部位完全平直,将东方女性的魅力隐藏在一根根直线条下,张爱玲在回忆老式旗袍时用了“严冷方正”4个字。沪上的“本帮”裁缝对旧式旗装大加革新,加入西式裁剪手法,将刻板生硬的直线变成贴体的曲线。但是,在褚宏生之前,从未有人尝试过用进口蕾丝制作旗袍。蕾丝材质有大量的镂空之处,何处“空”,何处“实”,是蕾丝旗袍最难把握的地方,在传统工艺中也没有范本,褚宏生靠天赋和3年磨炼的基本功,打造出一件中西合璧的经典旗袍。

蕾丝旗袍是褚宏生匠人生涯的一个转折,他因此结识了胡蝶女士,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东方女性之美,而这仅仅是开始。晚年的褚宏生常常回忆师傅朱汉章的话:“做裁缝就是伺候的功夫,先得把客人伺候好,然后还得把布料、针、剪刀伺候好,学了这一行就是一辈子的伺候命。”在外人看来,裁缝虽非“贱业”,但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数十年中,褚宏生为许多惊天动地的名女子、奇女子裁制旗袍,对“伺候”二字却有另外一番感悟,这番感悟来自他青年时期和几位名人的交往。

除了胡蝶,褚宏生还为很多大人物做过衣服。1940年,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将褚宏生接到了上海杜美路70号,房舍高门广第,奢华无比。进门后,褚宏生七绕八绕地进了主人的房间,看见一个中年人,穿着黑绸的开衫,身材有些瘦削,人长得有些严厉,但是说话时却很和气。量体完毕后,主人亲自安排茶饭。出门时有人叮嘱褚宏生给杜先生做衣服,务必要用心。这个杜先生就是沪上闻人杜月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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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上海,走在街上的女性几乎有八成以上穿的都是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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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宏生制作旗袍坚持采用全手工,但旗袍款式永远紧跟时代,也会因人而异推荐款式设计。

1961年,在上海东湖宾馆里,褚宏生为粟裕大将量体裁衣。褚宏生回忆,这位“大官”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主动和他打招呼,言语温文,丝毫不见杀伐之气。事毕之后,粟裕还特意为褚宏生准备了一顿午饭,褚宏生至今还记得饭桌上一共有四五碟小菜,包括黄芽菜和红烧肉,以及又香又糯的白米饭。

给褚宏生印象最深的女子,是出身于书香世家的记者陈香梅。褚宏生印象中的陈香梅,既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又有现代女性的坚强和稳重,迥异于一般的名媛太太。陈香梅对旗袍的料子是最为讲究的,一定要选择伸缩性好、手感柔软的真丝料。日后,褚宏生还应陈香梅之邀,前往香港打理布料店,后来终因思乡心切,选择了回到上海。但是对于陈香梅,他既有知遇之感,又有朋友之情。

褚宏生凭自己的手艺获得了一份尊重在他看来,与其“伺候”客人,不如将客人当作自己的朋友,谨小慎微会影响匠人的敏感,会“坏”了手上的功夫。

一针一线,诠释传奇

1926年,上海流行杂志《紫罗兰》出版了一期“旗袍”特刊,里面有文章写道:“上海妇女无论老的少的幼的,差不多十人中有七八人穿旗袍,秋风刚起,已有人穿夹旗袍……”足见当年旗袍的流行。

穿旗袍的人多了,裁缝铺子自然是遍地开花。海派旗袍的制作工艺复杂,褚宏生要想在大上海立足,基本要求就是对繁复的海派旗袍制作手法“镶、嵌、滚、宕、盘、绘、绣、贴、钉”都要精熟。

“镶”是指镶边工艺,用两种不同颜色的边镶在旗袍的领子和衣摆上。“嵌”是用一根细线,以不同的布料把它包裹起来,在布料夹缝之间镶嵌。“滚”是将布条斜裁好,能够增加衣服的牢固度,在衣服的袖口、里边最外一层加以点缀。“宕”与“滚”有内外之别,“滚”在最外面,“宕”在最里面。“盘”指盘扣的工艺,盘扣的“活性”为海派旗袍诸般工艺之最,褚宏生常说盘扣的技巧“一法通,万法通”,种种式样,不在于师傅如何教授,而在于弟子自出机杼。“绘”是指在旗袍上绘制图案,海派旗袍用工笔居多,匠人在布料上作画,下笔之难胜过在纸张上作画,花鸟之传神又能不输于纸画。“绣”则是以绣针代替画笔,用细的绣线代替颜色,用不同的针法,上下穿刺布料,沪上“顾绣”与姑苏的“苏绣”齐名,海派旗袍若得顾绣相配,华美优雅则更上层楼。“贴”是用布料贴图案,贴了以后把周边用线缝住。“钉”是用一种光片料珠,把它制作成一节一节的、小小的,在旗袍上钉出纹样,在灯光的照射下,自然摇曳生姿。

这9个字是最精辟的总结,其中繁复之处,外人难以想象。仅仅是针法一项,常用的即有“回针”“甩针”“拱针”“一字针”“狗牙针”等十数种之多,没有10年以上的苦功,无法登堂入室。

褚宏生曾回忆,因为老上海的裁缝店竞争激烈,各家都在细节上做文章。单一种“抢针刺绣”技法,就分出正抢、反抢、叠抢三种针法。缠好一枚精美的盘扣,熟练裁缝往往得花上3个小时。时令、年龄不同,旗袍上搭配的盘扣也不同,春节配“如意扣”“凤凰扣”,老太太做寿配“寿字扣”,年轻女子喜欢简单柔美的“兰花扣”“盘香扣”。

讲究的客人,会要求随着月份变化而更改旗袍上盘扣的花型,一年12变。比如宋美龄,往往一种料子的旗袍,就要做12件,每件的盘扣都不同。

就连如今看似朴素的裙摆滚边,在传统的技法里也要滚上三四道,要讲究里外“一马莲叶宽”,手工细缝,一分五一针,针脚宽度绝对要一样,一道工序花上一天工夫是常事。

褚宏生自谦:所谓“神技”,只是做多了,手熟了。“无他,唯手熟耳”是那一代匠人常用的谦语。褚宏生40岁前学技,求的是手熟;40岁后悟道,求的是心熟。心熟之后,技艺不再是刻板的工艺流程,冰冷的尺针、凌乱的线条、材质各异的面料,在褚宏生看来则是眼前女子流动着的气韵,是婀娜摇曳的身姿,是含蓄与性感之间微妙而隐秘的平衡。

王家卫导演的电影《花样年华》,》剧组在拍摄之前,曾专门赴上海向褚宏生取经。褚宏生则觉得《花样年华》中的旗袍只能算是“戏装”,领子做得太高,美则美矣,穿着实在不舒服。真正的旗袍制作,第一步量体时,主要是在腰身上下功夫,根据体形的不同,匠人需测量26至36处人体部位,其中又以胸、腰以及后腰最细处的“浪腰”至为关键。在这3处,精确的尺寸反而失去作用,褚宏生总结了8个字:“意在眼先,眼在手先。”匠人需要靠自身的经验而非精准的数据来弥补客人体形上的缺陷。

褚宏生的缝纫手艺,常常被仰慕他的人称为“神技”,“神技”之神,不仅是制出的旗袍典雅秀丽、别具风情,而且是从量体开始,褚宏生就用手中的尺、针、刀展现出一种独特的美感。十指翻飞,恍如舞蹈,皮尺一揽一滑,毫不停滞,20余个部位,瞬息已经测量完毕。裁剪之时,执刀如同握笔;缝制之时,施针如同操琴,褚宏生的神情专注而温和,如同宋画上的士人。

褚宏生的眼睛就是标准,无论客户高矮胖瘦,一看身形他就知道尺寸。有一次,巩俐需要一件旗袍,脱不开身,助理便拿着照片找到褚宏生:"这是她的照片,您先看看……”褚老先生扫了好几眼照片,心里默默地量算着各个数据。多日之后,巩俐就穿着完美合体的旗袍登上了杂志封面。

与量体的要求不同,制版师傅的手法要求绝对精准。在海派旗袍发轫之初,并无制版这一道工序,量体之后,靠匠人经验直接剪裁,尽管优秀的工匠们都能做到分毫不差,但是很多别具风格的旗袍版型却随着匠人的逝去而湮没无闻。海派之所以为海派,就在于不拘成法。如今,制版早就成为海派旗袍制作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不仅留住了板型,也为师徒传承提供了最好的教具。旧社会的裁缝师傅带徒弟,真正手把手教的没有几个。褚宏生中年广收门徒,弟子中人才辈出,并非褚宏生精力过人,实在是有赖于这道制版的工序。裁剪则是最考验匠人心性的工序,褚宏生常说,“死脑筋”做不了“活手艺”,“伺候”好针和剪刀,针和剪才能“活”起来,布料才能“活”起来,旗袍也才能纤秾合度,把穿着者的精气神衬托出来。

中国的匠人极少成为舞台的主角,他们在灯光之后、幕布之后,装扮着光怪陆离的舞台,看着粉墨登场的人们一阵阵喧闹,一场场别离。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载浮载沉,他们的宿命最终归复到手中的器物。然而,也有极少匠人像褚宏生这样几经世事巨变,晚年尚能开花结果,将海派旗袍的命脉接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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