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悲喜,向死而生
作者: 常稚雅
“秋”是意味丰富的季节。几千年来,中华大地依靠农耕文明传承与发展,对于中国百姓而言,“秋”是丰收的季节,代表着勤劳与汗水、收获与喜悦。“秋”在四季中还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秋”是温度的分水岭,衔接冬夏,过渡冷暖。与夏日的枝繁叶茂、烈火骄阳相比,“秋”总是携带着几分凄苦和哀凉,构成一幅秋风萧瑟、满地枯黄的图景。在《十月的献诗》这组诗中,诗人芒克以十月的秋天作为主题,但其抒写并未局限于农忙与丰收,而是将自己的生命哲学和人生态度融入“秋”的喜悲中,延伸了季节的广度,展现了“秋”向死而生的生命强力。
《十月的献诗》尽管篇幅较长且旨意丰富,却与芒克的整体风格吻合,仍然在歌颂自然与生活,探索“生”的意义。多多在《被埋葬的中国诗人(1972-1978)》中称芒克为“自然诗人”,并评价其生命力是最令人欣慰的。芒克的诗中蕴藏着一种“原创性”的魅力,他始终关注的是如何使个体生命和语言彼此保持某种神秘而又开放的状态,芒克青年时期的大胆探索造就了他独特的“自然”风格。早在1970年芒克在白洋淀期间就随朋友去山西、内蒙古旅行,其间因为同行的几人意见不合而分开。据芒克所说,在这一次旅行中他身无分文,可以说是历经千辛万苦。唐晓渡认为正是这次流浪带给芒克亲近自然的机会,同时也使得芒克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诗人。芒克在流浪中感受着北方的荒凉与不羁,自由地行进使他徜徉在无边无际、无拘无束的自然景观中。个人与独立、自由与冒险、理想与信念以及果敢与勇气都在这次流浪中赋予了芒克对自然与生命全新的认识。在苍茫的天地间感受着生命的真实,将自己的心灵纯粹坦露,芒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在诗歌中展开全新的探索和尝试。
在《今天》(影印版)第二期的收录内容中,翻过目录页后就是一幅名为《秋之魂》(作者:山风)的摄影作品,这幅作品拍摄的是一株秋风中的植物,同时也成了该期首个映入读者眼帘的作品,而紧随其后的便是芒克的组诗—《十月的献诗》。尽管一个是摄影作品,一个是诗歌作品,但两者都与“秋”相关,构成了两相呼应的艺术效果,这种编排方式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心理上都对读者产生强烈的吸引,同时也体现出《今天》编辑部在收录和编排作品顺序上的严谨与审美架构。《十月的献诗》由三十三则短诗构成。首先是紧扣“十月”丰收的农垦主题,诗人描写了秋天的生活图景,分别是《庄稼》《劳动》《果实》《秋天的树林》;第二部分则是诗人深入村庄进行了更为细致的观察,关注到了村庄的《小路》《风》《云》《河流》《土地》《日落》;在第三部分中,诗人聚焦于村庄的日常生活,将拟定题目的词语锁定在人与事物中,其中包括《妻子》《孩子》《垦荒者》《钟声》《沐浴》《露宿》《生活》《路灯》等,这一部分烟火气息的涌入让平实的景物不再单调。至此,这首诗的人文情怀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关照。从这三部分题目的安排来看,诗人叙述的视角时而扩大到天际旷野,时而转移到眼前的人或物上。值得注意的是,这首组诗的小标题并未与短诗的内容有密切的关联,这显然是具有朦胧意味的。
就各短诗的内容来看,这首组诗在情感上是具有连贯性的。诗人将这组诗作为一个整体,表现了农人对生活与爱情的崇拜与歌颂,同时也融入了芒克对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的反思。按照排列顺序,从《庄稼》到《果实》描写了秋天带来的丰收喜悦,“秋天悄悄地来到我的脸上,我成熟了。”《庄稼》是诗人假借成熟的庄稼来自喻,用童趣和天真的孩童口吻奠定了诗歌的基调,“太阳像那红色的苹果,它下面是无数孩子奇妙的幻想”。《果实》是诗人以孩童般纯净又热烈的情感,歌颂着暖阳与麦田。在《秋天的树林》中,突然出现的第二人称“你”大大丰富了诗歌的情感,天真烂漫的孩童视角就此转换,尽管短诗命名为《秋天的树林》,也并未局限于树林的风景描写,而是通过“红色”意象,暗含一条故事线索,这里的“红色头巾”显然是女性角色的指代。于是,在接下来的《遭遇》和《小路》中,这位姑娘的形象反复出现,诗人在镜头后以求爱男性的身份默默瞩目着心爱的姑娘,苦苦的暗恋使诗歌略带几分感伤和忧愁。面对心爱的姑娘,诗人扮演的农人难以忍受心中折磨与挣扎,对姑娘展开了大胆的追求—“我很想和你说/让我们并排走吧”(《风》),“我爱你/当你穿上那件白色的睡衣”(《云》)。终于,两人修成正果,许下了爱情的承诺—“我将把所有的日子/都给你带去”(《妻子》)。接下来,在《土地》《沐浴》《钟声》《垦荒者》中,诗人则着重描写了农人婚后的勤劳生活,因为生活中增添了心爱女性的温柔和家的温馨,农人以更加饱满的热情与汗水投入到自己的生活和田野土地上,用自己成熟、沉稳的男性力量撑起了整个家庭。他的爱存在于每日耕耘的田野里,尽管辛苦劳累,但挥洒在土地中的汗水能够“催熟”颗颗饱满的果实;他的爱停驻在欢声笑语的家庭中,尽管农事辛劳,但能与妻儿一起尽享岁月的美好。幸福的家庭生活使他干劲儿十足,不畏艰难。然而,在《日落》《孩子》《露宿》《酒》《田野》中,诗歌的气氛逐渐由欢乐转向低沉—“太阳朝着没有人的地方走去了”(《日落》),“那是座寂寞的小坟”(《酒》),“在她那孤零零的坟墓上写着/我没有给你留下别的/我也没有给你留下我”(《田野》),从这里可以推断出农人的妻子已经去世了,此处情感的骤降与秋日丰收的喜悦和婚后生活的甜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向我走来的黑夜对我说/你是我的”(《孩子》)。这几则小诗尽管短小平淡,但难以掩盖诗人对爱妻的不舍和心碎。农人的心境已经彻底堕入沉寂和阴霾,黑暗中的痛苦用密布的乌云包裹住农人的心,然而,“整齐的光明/整齐的黑暗”(《路灯》),象征着农人心理接受的转变,表现出诗人对生命和生活的重新思考。农人长时间深陷在乌压压的黑暗中,这种黑暗似乎与死亡相同,捆住农人的手脚使他迷失方向,然而这一排整齐的路灯却在农人心境的濒死之际驱散了黑暗,解救了农人。这种无法掩盖、抵挡不住的光和热的自由发散,何尝不是一种向死而生、无畏困境的精神在冥冥之中指引他前进的方向呢?而这些光明俨然是已故妻子带来的,“生活向我走来了/从此她就再没有离开过我”(《岁月》),仿佛是妻子不愿看到丈夫在世间如此难过,于是化作“回忆”振作丈夫的精神。组诗的最后一部分是从《诗人》开始的,这里也最接近诗人芒克真实生活的写照,前面的内容都在描写一位普通农人欢乐与痛苦交织的生命故事,而后者则是诗人芒克深受感染后,开始对自己的青春岁月进行追忆,在这部分中他仍然用短小的标题来抒发自己对过去回忆的情感,其中包括《诗人》《黎明》《白洋淀》《帆船》这四则短诗。时代的巨变和社会动荡留给诗人一笔有关生活阅历、生命体验的财富,正是这笔“代价惨重”的财富,让芒克在诗歌道路上走得日益坚定。芒克回忆起自己的青葱岁月:自己是如何走上诗人的道路的?“诗”又是如何点亮生活中的黑暗的?“但愿我和你怀着同样的心情/去把道路上的黑暗清除干净”(《黎明》)。由此可见,芒克对诗歌的情感无外乎农人对爱妻的情感,与农人无法分离的妻子相同,诗歌就是照亮芒克生命的光芒,“诗歌”与“爱妻”都具有为人生驱散黑暗的力量。诗歌的神奇魅力让芒克难以忘记成就他人生的至关重要的地方,这就是承载了诗人诸多灵感与回忆的白洋淀—“别忘了/欢乐的时候/让所有的渔船也在一起碰杯”(《白洋淀》)。诗人通过回忆往日白洋淀漂浮的“渔船”意象联想到“帆船”,透过“帆船”这个意象,表现出芒克对生活“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魄力和决心。最后,组诗的镜头从芒克的生活再次回归至农人的爱情,尽管爱妻去世,但是这份对爱情的坚贞仍然经得住岁月的考验,农人为爱妻留下美丽的誓言“不论我是怎样的姓名/希望/把她留在这块亲爱的土地上”(《遗嘱》)。大约是受到了芒克生活态度的影响,丧妻的农人也开始了新的“选择”,彼时的他展现出更为强劲的生命力,畅快地告白要将生命献给田野和土地,在荒芜的地方迎接所有庄稼的到来。
这首组诗从整体结构上来看,实际仿照了“大故事套小故事”的中国传统小说的写作模式,既有故事性又有诗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晦性、神秘性,旨意十分丰富,同时这种难以捉摸的真实情感和意味也符合朦胧诗的独特风格,并继承了具有现代性的写作技巧。芒克通过不留痕迹的视角转换,将自己的生活体验与农人的生活状况结合在一起,在丰富的对比中既有相同也有不同,通过两者的相互影响和激励,时而两人变作一人,时而又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既有新意,又体现出诗人对生活和生命的思考。洪子诚认为社会政治和现实生活对诗人有无法回避的影响、制约,诗同样可以表现现实人生中所包含的社会政治内容。诗人也重视把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以及人自身生命的各种因素综合把握、体验、追求。芒克将农人和自己的生活融入一起,一方面体现出诗人的人道主义情怀,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诗人勇敢面对困境,对灵魂和精神展开自我安慰和救赎。
“那早已为你准备好了痛苦与欢乐”(《生活》),
“痛苦”“欢乐”简单的两个词就概括了诗人对生活的认识,无论是农人的生活还是芒克的生活都是由无数的痛苦和欢乐构成的。叔本华将人的欲望比作一个钟摆,实则生活也是一个钟摆,夹在痛苦和欢乐中间,谁也难以预料钟摆会指向哪里,面对无法预判的生活,抑或是深陷痛苦,芒克呼唤在现实生活中用“整齐的光明”照亮“整齐的黑暗”,可见他对生活困境的态度是接受和豁达的,深入来看,这种生活困境进一步带来的生存困境不得不使诗人展开对生死的看法,芒克赋予农人走出悲痛的积极力量同时也是激励自己和一代人的精神良药,这种不畏艰难痛苦、向死而生的拼搏精神,这种无惧风霜雨雪、挺拔生长的坚韧信念,这种不畏严寒最后仍然丰产硕果的秋天才是芒克歌颂和称赞的。
如果说描写农人对自然的敬畏和崇拜,以及勤劳开垦和耕作等行为是芒克对生命力的赞美和对生活的向往,这是一种居于外部的,能够调动读者情绪的动态表现,那么诗歌中沉稳、安静的内部空间安排则勾勒出芒克细腻温柔的内心世界。因此,值得注意的是,在《十月的献诗》中,诗人不但将饱满热情和生之向往体现在动态的情感中,其居于诗歌内部的写作技巧也尽显诗人稳重细致的内在特质。芒克捕捉到了秋天纷繁的色彩:红色的太阳、金黄的麦田、红色的头巾、白色的睡衣、苍白的小手等。诗人将大量的色块收纳进神奇的口袋,通过布置和安排,将这些调皮的“小精灵”融合、交织、碰撞……原本单调枯燥的诗歌背景因为这些欢快跳动着的色块变得清新可爱。这样的色彩模块处理并不是巧合,唐晓渡在《芒克:一个人和他的诗》中提到芒克将自己写作的灵感全都授予了“客观行为主义”,他认为自己特有的智慧是将一切都交给作品,于是诗人走进十月的场景中,以陌生者的姿态描绘着眼前的故事,并将美术、视觉和文字融合在一起,为诗歌增添了浓烈的色彩美、图画美。这组诗歌中每一节小诗都是一幅独立油画,具有很强的画面感,极大刺激了视觉感受。在这动与静的双重结构中,芒克细心体会和把握着生命的意义,重复比画和摸索着生命的长度、温度甚至厚度。《十月的献诗》中暧昧的双线结构,将普通农人的一生和诗人芒克的人生连接起来,其交汇的点则是芒克似要说明的道理:痛苦与乐,人皆有之;世间百态,皆能尝之。诗中那位遇到心仪女子的农人在百般求爱下过上了理想的甜蜜生活,但事不由己,妻子早亡。这些喜悲并不能由人类来控制,只能以敬畏的方式去接受、去怀念,尽管在从生至死的道路上荆棘密布,但诗人仍然认为生命和生活是极其美丽的,痛苦和欢乐是相互平衡的,面对生命中难以挽回的残缺,仍要以一种向死而生的精神勇往直前。
人生如秋,有丰收的喜悦,也有离别的凄凉。生命如秋,秋风瑟瑟,却累累硕果。芒克献给“十月”的诗,同样献给《今天》,献给生命,献给向死而生的精神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