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

阿法伯每年正月都会去女儿水珍家做客，今年也不例外。

阿法伯的女儿水珍嫁到冷坞里，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可阿法伯去了只有十来次。这并不是阿法伯看不起女儿，而是山里太穷了，过年似过关，阿法伯不忍心给女儿添麻烦。

冷坞里本来就是风景优美的地方，听说如今成了旅游区，又是农家乐，又是度假村，光是旅游服务就有许多钞票可赚。水珍与丈夫青林办起了农家乐，儿子建国开出租车，女儿建英做导游，那生活真是比蜜还甜。水珍年前就打电话，要阿法伯正月里去做客，还让建国开车去接，阿法伯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

水珍、青林都孝顺，以前阿法伯去做客，哪怕穷得借米过年，也要想方设法买点儿好酒好菜款待他，弄得阿法伯总是喜滋滋而去，醉醺醺而归。那时，水珍尽量把好菜做出来：白切猪头肉、红烧猪脚、笋干烧肉、黄豆烧肉……一桌菜，都是油汪汪的肉，这猪肉可真是“山珍海味”也没法比啊！女婿青林更加孝顺，借了钞票也要打一瓶阿法伯爱喝的酒，还要弄一包“红双喜”香烟。阿法伯总是喝得面红耳赤、头重脚轻。有一次，阿法伯酒足饭饱，拿过一根“红双喜”就抽。岂知这“红双喜”调了个头儿，阿法伯对着“过滤嘴”划了十几根火柴，就是没点上。恼得阿法伯把“红双喜”往地上一丢，说：“好烟！好烟！好什么好！火也点不着！”闹了个全村人都知道的大笑话。

此时，建国的轿车已开到了家门口。村上几个老伙伴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阿法！做客是该早点儿去。有道是‘客人做到初七八，吃个猪尾巴’。早去有好酒好菜！”阿法伯把头从车窗探出来，一副得意的样子说：“放心！放心！好酒好菜少不了我！女儿女婿还不知道我的心思？”

轿车七转八弯进了山坳，眼前的美景使阿法伯感到陌生。那绿树掩映中的乡村别墅，那装修既显农家气氛又豪华的“农家乐”酒家，那宽阔的柏油马路，还有曲径通幽的鹅卵石小径，把阿法伯看得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又新鲜又稀奇。

车到女儿家，那外观漂亮、装饰豪华的乡村别墅，使阿法伯感到像是进了国际大酒店。不一会儿，丰盛的酒菜端上了餐桌。女婿青林递给阿法伯一根“大中华”：“爸！抽烟！”阿法伯点上火抽了一口，不由皱皱眉头说：“这烟太淡，不过瘾！”青林又拿过来一瓶洋酒，阿法伯看看，问：“这是什么酒？”青林说：“爸！这是外国酒，法国产的……”阿法伯摇摇头说：“这洋酒没味道，我喝‘呛皮烧’！”青林笑着说：“爸！现在哪儿来的‘呛皮烧’？要不喝‘五粮液’吧！”阿法伯拿过来喝了一口，说：“好是好，味道淡了点儿！”

水珍今天为阿法伯准备的一桌菜，可谓真正的农家菜。四个凉菜：荠菜、马兰头、荸荠、藕片;四个热菜：油焖春笋、咸菜豆瓣、清炒四季豆、青椒墨鱼。其他还有红烧狗肉、清炖王八、清炖龙虾……摆了满满一桌子，就是没有一样是猪肉做的。阿法伯瞅一眼，心里头就很不快活：这是正月里给客人吃的饭？还什么好酒好菜呢！“荠菜头、马兰头，吃了田埂头上翻跟头。”乡下田埂上哪里没有？春笋、蚕豆、青椒、四季豆，家里老太婆种的有，还当什么稀罕菜呢！狗肉、王八、虾，那不是过去乞丐吃的东西？还以为是山珍海味呢！甲鱼不吃，吃王八，猪肉不吃，吃狗肉。那个蒸得红红的，从哪儿弄来的大虾米？我田庄做了几十年，又不是杭州亲戚上海客，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把老头子当猪头三？阿法伯认为女儿女婿看不起老头子，心里头憋了一股气。

女婿青林给阿法伯一杯又一杯地敬酒，阿法伯感到有说不出来的讨厌。水珍最后端出一大盆菠菜鱼丸汤，又端出一盆西瓜，红艳艳的西瓜瓤看了就感到香甜可口。阿法伯心头儿闷闷的，怎么也提不起食欲来。水珍说：“爸！你慢慢吃！多吃点儿！”阿法伯挥挥手，不耐烦地说：“知道！知道！你忙你的吧！”

阿法伯原打算在女儿家住上一宿的，心里不大快活，夜饭也不吃，就让建国开车把他送回家了，把女儿和女婿弄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好端端的吗？哪儿得罪老头子了？”

晚上，水珍不放心，打电话给阿法婶，问：“姆妈！爸回家说什么了？好端端的怎么闷闷不乐地回家了？”阿法婶在电话里笑得合不拢嘴，说：“你爸回来大发脾气，骂女儿、女婿不孝顺，把老头子当乞丐看待，弄些乞丐吃的东西给他吃！”水珍莫名其妙地说：“妈！你说什么？”阿法婶说：“你爸被他儿子水根笑话了一回。水根对他说，‘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啥也不懂！这些土菜野味，都是高级宾馆里才有呢！做老板的才吃得起！你这平民百姓能吃上，那是福气呢！你想想，冬天哪能吃上春笋、蚕豆、青椒、四季豆？狗肉、乌龟肉有谁吃得起？爸！你是吃在福中不知福！把姐姐和姐夫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把你爸弄得个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水珍听了恍然大悟：“哦—”

阿法婶说：“你爸常闹笑话，明天准又被他的老伙伴们取笑。”

水珍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得又激动又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