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花间集》序跋集注
作者: 薄爱要了解明代《花间集》的序跋,首先要梳理其在明代的版本情况。
它产生于五代十国时期,而现存最早的《花间集》版本是南宋绍兴十八年的晁谦之跋建康郡斋本。由于不符合社会道德价值取向,金元并无《花间集》新版本出现。随着社会背景和词体观念的变化,《花间集》的传播在明代迎来了繁盛时期,并刊行了众多版本。
在“晁本”“鄂本”和“陆游跋本”三大版本系统的基础上,明代发展了许多刊刻本和手抄本,主要有如下版本:明常熟吴衲《唐宋名贤百家词》传抄本、明正德十六年苏州陆元大刻本、明震泽王延喆刻本、明万历八年吴兴茅氏凌霞山房增补本、明万历三十年玄览斋刊巾箱本、明读书堂钟人杰刻本、明毛晋汲古阁刊本、明汤显祖评本、明徽州吴勉学师古斋刻本、明毛斧秀手校紫芝漫钞本、明蓝格钞本、明张尚友刻本、明雪艳亭活字印本、明刻残本。
一、《花间集》的序跋概况
(一)序跋
序跋是一种文体名。这类文章是用于说明书籍著述或出版宗旨、编辑体例和作者情况的,也包括对作家作品的评论及有关问题的研究阐发。序跋是“序”与“跋”的合称。序也作“叙”,称“引”。“序”一般置于书籍或文章前面,置于书后的称为“跋”,或“后序”。
(二)《花间集》序跋统计
据统计,在明代各种版本的序跋中,明正德十六年苏州陆元大刻本有两篇,分别为王国维和罗振玉题;明万历八年吴兴茅氏凌霞山房增补本有一篇,为温博叙;明读书堂钟人杰刻本有一篇,为张师绎序;明毛晋汲古阁刊本有两篇,均为毛晋跋;明汤显祖评本有两篇,分别为汤显祖叙和无瑕道人跋;明张尚友刻本有一篇,为袁克文跋。这些序跋不仅可以反映题材内容和社会评价,还可以帮助读者了解撰写序跋人的生平、《花间集》的版本源流以及它的文学意蕴。
二、文献史料价值
(一)作者
在诸多序跋中可以发掘其中含有撰写序跋人的生平、创作思路以及创作年代、地点等信息。
明汤显祖评本汤显祖叙:“余于《牡丹亭》亭二梦之暇,结习不忘,试取而点次之,评骘之,期世之有志风雅者,与《诗余》共赏。”“万历乙卯,春日,清远道人汤显祖题于玉茗堂。”汤显祖于万历乙卯年春题于玉茗堂。他以当时留心《花间集》者“寥寥”与《草堂诗余》“枣梨充栋”相比,因为《花间集》在当时的社会关注度较低,评点《花间集》,希望世人中有崇尚风雅的“伯乐”能够将《花间集》与《草堂诗余》一起欣赏。
明汤显祖评本无瑕道人跋:“余自幼读经、读史,至仁人、孝子有被谗谤者,为之扼腕,辄欲手刃之而后称快焉。乃戊申梁溪肆毒,爰及于余。余于是废举业,忘寝食,不复欲居人间世矣。缙绅同袍力解之弗得。忽一友出袖中二小书授余曰:‘旦幕玩阅之,吟咏之,牢骚不平之气,庶几稍什其一二。’余视之,则杨升庵、汤海若两先生所批选《草堂诗余》《花间集》。”无瑕道人于万历岁庚年间跋于贝锦斋,力荐《花间集》《草堂诗余》,在他的跋中介绍了读此二书的心路历程,他自幼读经史,看到被馋谤的正人君子会“为之扼腕”,在被黑暗世俗折磨之际,幸遇《花间集》《草堂诗余》如获至宝,以为“宇宙之精英,人情之机巧,包括殆尽”,元人《会真》《琵琶》等作“不过摭拾二书之绪余”。
明万历八年吴兴茅氏凌霞山房增补本温博叙:“出家藏建康本校雠焉,而嘱余点句。点者读,圈者句,句韵脚也。已,贞叔又嘱余补其未备,以足李唐一代之制。余故未知赵氏当时诠次意,乃于此往往叹遗珠旧矣。”凡首次接触《花间集》必有契机,温博与上文无瑕道人一般为他人所荐,受他人所托为其点读,补其未备,而后叹“遗珠旧矣”。
明毛晋汲古阁刊本毛晋跋一:“据陈氏云:‘《花间集》十卷,自温飞卿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今逸其二,己不可考。近来坊刻,往往谬其姓氏,续其卷帙,大非赵弘基氏本来面目。余家藏宋刻,前有欧阳炯序,后有陆放翁二跋,真完璧也。隐湖毛晋识。”毛晋作为明末清初重要的出版家和藏书家,师从钱谦益,家藏图书八万四千余册,多为宋、元刻本,建汲古阁、目耕楼藏之。
明张尚友校刻本清叶树廉石君校跋:“此书向赠静宣虞先生。先生殁后流落书铺,因其归时。康熙十年九月初二日也。”“石君明张尚友校刻本清袁克文跋。”袁克文先生欲将此赠与他人而跋,跋于康熙十年九月初二。
明正德十六年苏州陆元大刻本王国维题:“炯为孟蜀宰相,蜀亡,入宋为翰林学士。一作欧阳炳,苏易简《续翰林志》(下)谓:‘学士放诞,则有王著,欧阳炳。’又云:‘炳以伪蜀顺化,旋召入院,尝不巾不袜,见客于玉堂之上。尤善长笛,太祖尝置酒令奏数弄。后以右貂终于西洛。’又作欧阳迥,《学士年表》:‘欧阳迥,乾德三年八月以左散骑常侍拜(前曰“右貂”,此云“左散骑常侍”,左、右必有一误),开宝四年六月以本官分司西京罢。’则与炳自为一人。此本与聊城杨氏所藏鄂州本均作欧阳炯,恐炯字不误。炳与迥因避太宗嫌名而追改也。集中词十八家。温助教、皇甫先辈、韦相之次,有薛侍郎昭蕴。按《唐书·薛廷老传》:‘廷老子保逊,保逊子昭纬,乾宁初至礼部侍郎。性轻率,坐事贬磎州刺史。’旧书略同。《北梦琐言》(十):‘唐薛澄州昭纬,即保逊之子,恃才傲物,亦有父风。每入朝省,弄笏而行,旁若无人;爱唱《浣溪沙》词。’今此集载昭蕴词十九首,其八首为《浣溪沙》;又称为薛侍郎,恐与昭纬为一人。纬、蕴,二字俱从糸,必有一误也。”王国维先生的题记校对词人的姓氏谬误,如《花间集叙》作者欧阳炯。欧阳炯(896-971),益州华阳人,五代十国时后蜀词人。他事孟昶时历任翰林学士、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随孟昶降宋后,授为散骑常侍,工诗文,特别长于词,又善长笛,是花间派重要作家。在这篇题文中解释为,为避讳宋太宗名讳,将“炯”字追改为“炳”与“迥”。同样,还有词人薛昭蕴,在一些书中记载其名为“昭纬”,王国维从造字法维度提出“昭蕴”与“昭纬”皆是一人之名。
(二)版本源流信息
有一些序跋可以看出关于明代的《花间集》的版本源流信息。
罗振玉题明正德陆元大覆晁本:“此集杨用修游蜀昭觉寺,始得其本。”汤显祖序明万历汤评本:“正德初,杨用修游昭觉寺,寺故孟氏宣华宫故址,始得其本,行于南方。”二者皆提及杨慎昭觉寺版本。杨慎《词品》:“此集久不传,正德初予得之于昭觉僧寺,乃孟氏宣华宫故址也。后传刻于南方云。”文中未说明版本情况,一些学者分析认为昭觉寺版本有可能是宋本,但已经佚失。
温博序明万历茅刊《花间集补》:“贞叔遂会中土之音,气韵平调者什其文。出家藏建康本校焉,而属余点句。点者读,圈者句,句韵脚也。已,贞叔又属余补其未备,以足李唐一代之制。”提及“家藏建康本”即现存《花间集》最早的刻本—南宋晁谦刻本。而罗振玉题明正德陆元大覆晁本:“此本每半叶十行,行十八字;前有欧阳炯序,前署‘武德军节度判官欧阳炯撰’,后署‘大蜀广政三年夏四月日序’。序后为目录,首行作‘《花间集》一部十卷’,每卷首行作‘《花间集》卷第几’;次行题‘银青光禄大夫行卫尉少卿赵崇祚集’。后有‘绍兴十八年二月二日济阳晁谦之题’。”这里介绍了明苏州陆元大刻本的基本情况,可以看出此本为覆南宋晁谦刻本。
明汲古阁毛晋跋:“据陈氏云:‘《花间集》十卷,自温飞卿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今逸其二,已不可考。近来坊刻,往往谬其姓氏,续其卷帙,大非赵弘基氏本来面目。余家藏宋刻,前有欧阳炯序,后有陆放翁二跋,真完璧也。隐湖毛晋识。”毛本来源较为复杂,从跋文中可以确认它来源于宋本。许多学者推断它主要来源于“鄂本”。
明张尚友本袁克文跋:“此《花间集》出自正德十卷本,盖其字句中讹误皆同。”“正德十卷本”为明代张尚友刻本,此本以正德陆元大本为底本。
三、文学意蕴
唐末五代战乱连绵数十年,在西蜀和南唐这种偏安之处诞生了五代词学。自“安史之乱”到进入五代时期,社会动荡,政权不稳,在开放包容的唐朝文化和这种分崩离析的社会背景下,五代时期的思想文化受到冲击并且逐渐解放,个体意识觉醒,人们开始关注人本身的追求。然而唐代民间的词大都是反映闺怨相思,它在文人眼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被视为诗余小令。但是在这种“反教化”“离经叛道”的思想和动荡不安的社会基础上,这种小令逐渐受到关注并居于主要地位。然而,花间词的内涵在历史进程上不断变化,从五代时期的娱乐宾客、“用助妖娆之态”到明代“有扶于风教”“牢骚不平之气,庶几稍什其一二”,在朝代更迭和价值取向的影响下,《花间集》的娱乐性质逐渐消解,反之它的审美价值逐渐受到关注,在序跋中体现出先抑后扬的态度。例如:
余初读诗至小词,尝废卷叹曰:嗟哉!靡靡乎!岂风会之始然耶!即师涓所弗道者。已而睹范希文《苏幕遮》、司马君实《西江月》、朱晦翁《水调歌头》等篇,始知大儒故所不废。何者?众女蛾眉,芳兰杜若,骚人之意,各有托也。
温博在初读小词时,也认为其是靡靡之音,风会使然,但是在接触到大儒范仲淹、司马光、朱嘉之作,始知道大儒不废词体的原因,认为其在“众女蛾眉,芳兰杜若”之中寄托着“骚人之意”。
明代文坛复古之风盛行,明徐师曾《文体明辨》:“诗余者,古乐府之流,而后世歌曲之滥觞也。盖自乐府散亡,声律乖阙,唐李白氏始作《清平调》《忆秦娥》《菩萨蛮》诸词,时因效之。厥后行卫尉少卿赵崇祚辑为《花间集》,凡五百阙,此近代倚声填词之祖也。”毛晋在汲古阁刊本跋中与徐师曾的观点相同:
近来填词家辄效柳屯田作闺帷秽媟之语,无论笔墨劝淫,应堕犁舌地狱;于纸窗竹屋间,令人掩鼻而过,不惭惶无地耶。若彼白眼骂座,臧否人物,自诧辛稼轩后身者,譬如雷大起舞,纵使极工,要非本色。张宛丘云:“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始可与言词也已矣。”急梓斯集,以为倚声填词之祖。但李翰林《菩萨蛮》、《忆秦娥》及南唐二主、冯延巳诸篇,俱未选入,不无遗珠之恨云。
但毛晋跋中也有对现实的批判。他指出当时词人效仿柳永的“闺帷秽媟之语”并批判其“应堕犁舌地狱”,效仿辛弃疾“白眼骂座,臧否人物”,并肯定《花间集》对于词坛的正面价值。
另外,在明代刊刻本的序跋中也有两位对《花间集》的价值始终持赞誉态度。
一位是张师绎,提出“天下无无情之人,则无无情之诗。情之所钟正在吾辈,然非直吾辈也”。他注重词的抒情,并以抒情为评判词作的重要标准。他批判士大夫“歌九德,诵六诗,习六舞,五声、八音之和,被服其风,光辉日新,化上迁善,而不知所以然”,古人能言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而且批判佛道苦空寂灭,捐弃伦理,“其人存,其情先亡矣”,赞誉《花间集》“予今而知诗与词之有扶于风教也”。
另一位即是无瑕道人,他的《花间集》跋语则尽是溢美之辞,他自幼心怀正义却被污浊之人所累,“不复欲居人间世矣”,但是看过“一友出袖中二小书”,即杨升庵、汤海若两先生所批选《草堂诗余》《花间集》后,他“于是散发披襟,遍历吴、楚、闽、粤间,登山涉水,临风对月”,对《花间集》进行了高度评价和推崇,宣称《花间集》“可兴、可观、可群、可怨,宁独在风雅乎”。
明代《花间集》刊刻本的序跋给后世留下了诸多线索,无论从理论价值还是文学艺术价值看,“清绝之辞,用助妖娆之态”的花间词与庄重的序跋文体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序跋不仅仅是作者对《花间集》内容的批评,还蕴含了版本源流、校勘情况、作者生平等信息,能够推断其在历史车轮后世人的接受态度。
本文通过三部分浅析了明代《花间集》刊刻本的序跋,掌握了序跋作者的一些信息、《花间集》的版本源流以及序跋中包含的文学价值,得出序跋研究对《花间集》的重要性,它们的审美价值互相成就。《花间集》历经南宋以来各种版本的传播受到文人学士的广泛关注而流传至今,对后代的词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也为词的文学地位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