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动爱琴海世界的“三根金手指”
作者: 王兢谈到爱琴海,有句话总是被人提起:“上帝在造这片海域的时候,一定是打翻了蓝色颜料瓶。” 这片面积约等于中国安徽省的神奇海域竟然散布着大大小小2500个岛屿,古希腊的船员甚至可以直接以肉眼可见的岛屿作为航海指南,而蓝白两色是这里的主色调。
仔细察看爱琴海地图就会发现,打翻蓝色颜料瓶的那只“上帝之手”,甚至也隐隐现出了真容。它就是形如“三根手指”的岛屿——哈尔基季基半岛。这个“三指半岛”从西往东依次是卡桑德拉、锡索尼亚、阿索斯山。仿佛正是这只巨手拂动了东地中海的一方海水,挥出了一串串珍珠一样的岛屿,营造了一片各种蓝色沉叠交映的世界。
这里仍然保留着古希腊时代的流风遗韵:蓝得深沉的海水,光秃秃的海岬,峭硬险陡的岩石,曲折幽深的海岸线,差可容人的地峡,高峻险远的山峰。造访的游客都不由得感叹:这里简直是天造的哲学家园,不愧是亚里士多德的出生地;这里也是地设的争夺之场,希波战争与伯罗奔尼撒战争都曾在这里鸣响战鼓。
只需要一个事实,就能感受到这里的神秘:直至今日,阿索斯山仍然拒绝女性进入;2005年以前,阿索斯山拒绝加泰罗尼亚人进入。


神话战争与现实战争
在希腊神话里,哈尔基季基半岛曾经爆发过一场上古最著名的大战。这场战争不仅奠定了神界格局,也确立了宙斯对希腊世界的统治。交战一方是以宙斯为代表的奥林匹斯诸神,另一方则是以恩克拉多斯为首的巨人神们。盛怒中的巨人神痛恨宙斯诸神们的自立门户,扔出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就化为三指半岛最东的阿索斯山,它也是希腊人的圣山。巨人神都是大地女神盖亚之子,他们惊人的神力迸发出了狂暴的力量,却在宙斯诸神们的智慧面前大败亏输。战败的恩克拉多斯被活埋在卡桑德拉——哈尔基季基半岛“三根手指”最西面的那一根。不甘心失败的恩克拉多斯仍然吸风饮露,狂躁怒吼——这是哈尔基季基半岛至今没有地表径流、地震仍然频发的原因。中间那根“手指”锡索尼亚,则得名于海神波塞冬之子。三指半岛犹如波塞冬的武器——三叉戟,见证着这场希腊神话里惊天动地的神界大战。
进入信史时代的三指半岛同样涌动出了摧毁整个希腊世界的动能,卡桑德拉半岛狭窄地峡上的殖民地波提狄亚(Potidaea)成为压垮希腊和平的最后一根稻草。波提狄亚原是同为地峡城邦的科林斯(Corinth)建立的殖民地,然而出于地缘政治的因素加入了以雅典为霸主的提洛同盟阵营。公元前432年,刚刚平定萨摩斯岛反叛的雅典人准备“收拾”波提狄亚。
波提狄亚城建在狭窄的地峡上,这里东西都是大海,南北建有城墙。雅典人希望波提狄亚拆掉南城墙,保留北城墙,这样既能方便雅典人从南向北派兵进驻,又能更好地防备马其顿自北而南的进攻。
本来波提狄亚是雅典恭顺的小弟,但在突然之间,这个小弟就造反了。原因也很简单,波提狄亚的母邦是科林斯,本来就有亲近科林斯的心态。在雅典派出1000名士兵“帮助”波提狄亚拆除南城墙后,马其顿与斯巴达也见猎心喜递上了橄榄枝,表示愿意帮助波提狄亚反抗雅典霸权。得到多方保证的波提狄亚顺势而为,直接扯旗造反了。
大为光火的雅典人派兵平叛,这次出征的士兵里有个后来流芳千古的名字——苏格拉底。雅典人打赢了平叛战争,但积累起来的敌意再也无法缓解,持续27年的战争毁天灭地,永久性地翻过了雅典辉煌的一页。
战争结束20年后,哈尔基季基的斯塔基拉城又诞生了一名哲学家,也是苏格拉底的再传弟子——亚里士多德。这个神奇的地区,堪称翻动爱琴海世界的三根金手指。
从通路要津到与世隔绝
哈尔基季基半岛在古希腊世界的“出镜率”如此之高,也与其在古代世界的地理位置休戚相关。这里拥有500公里之长的海岸线,扼守希腊本土、马其顿与小亚细亚之间的海上通路,一直以来都是地区对抗的最前沿。雅典攻略波提狄亚是为了控制地峡要道,波斯国王薛西斯挥军西征时也在圣山半岛开凿了地峡。罗马取代希腊,拜占庭又继承罗马,直至中世纪,哈尔基季基半岛仍是东西方对抗的最前线,是拜占庭帝国屡屡仰赖的后方基地,捍卫着第二罗马的最后荣光。
既是海上通路,又易守难攻,这种双重属性让哈尔基季基半岛继续成为众所瞩望的焦点。从中世纪开始,哈尔基季基半岛以其相对独立而又孤悬海上的地理位置,成为东正教相中的佳址。三指半岛最东的那一根——古老的希腊圣山阿索斯山,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东正教青睐的圣地,先后建起了20所修道院。
公元10世纪建成的第一座修道院坐落在林木密集、俯瞰爱琴海的险峻山腰。从那以后,其他修道院社区也陆续建成,其中就有属于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俄国教会的诸社区。与历久弥新的冥想气氛一样,阿索斯山上也有堪称无价的神圣珍宝。然而,去那里朝圣的路途并非一帆风顺,因为这里仍然坚守着东正教的传统。
阿索斯山禁止女性游客进入,因为修道院方面担心女性的进入会干扰修士们禁欲苦修的生活;男性游客也需要一张特别许可证,你得“松下问童子”才有机会寻访这里的隐者。但尽管如此,阿索斯山还是吸引着各派男性基督徒前来瞻仰朝圣。严苛的环境、偏远的位置、高贵的灵性和来世之感,都让阿索斯山在朝圣目的地之中显得卓尔不群。在宗教宽容与公民教育世俗化的今天,阿索斯山的顽固不化显得颇为突兀。历史总是在向前进步,这种突兀在今天也在逐渐消解。虽然阿索斯山仍然拒绝女性进入,但在进入21世纪后,这里已经悄悄地解除了另一项禁令——禁止加泰罗尼亚人进入半岛。
这条禁令的源头,还是要从中世纪谈起。
从整个地中海世界的角度而言,三指半岛直接控扼的北爱琴海乃是进入黑海海峡的必经之路,是君士坦丁堡的西方岗哨。中世纪的地中海仍然被西方世界视为一个整体,拜占庭帝国与君士坦丁堡又是西方抵御东方的前哨,同时也是“十字军东征”的必经之路。
然而,西方世界、拜占庭帝国与阿拉伯世界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前两者团结一致对抗后者那么简单。“十字军”曾经在1204年“假道伐虢”洗劫了君士坦丁堡,以宗教为纽带的同盟关系往往经不住实际利益与战利品的诱惑。
14世纪初的三指半岛,也把100年前的戏码重新演了一遍。此时的拜占庭帝国丢失了小亚细亚地区的绝大部分,新兴的突厥人(后来的奥斯曼帝国)在新占领的地盘上虎虎生风。为了对付凶悍的突厥人、力图收复失地,缺兵少将的拜占庭不得不寻求雇佣兵的帮助。
恰好,此时西边的阿拉贡王国与法国争夺西西里的战争刚刚落下帷幕,大批阿拉贡士兵落得个休战失业的下场。不甘心就此回家种地的大批退伍士兵,也将贪婪的眼光投向了富庶但却脆弱的东方。身为阿拉贡王国的一部分,彼时的加泰罗尼亚人素以悍勇好斗、精通航海著称,他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扬帆出海,到远方世界寻找新的机会与财富。在大航海时代尚未来临的14世纪,东地中海就是西欧人永远的机会之地。
头脑活络的加泰罗尼亚人组成了一个“加泰罗尼亚佣兵团”(Catalan Company),向东寻找生意及其作战机会——请注意,这里的“公司”(company)是集军事与商业为一体的组织单位,今天所说的“公司”的词源正是这种武装商人集团。传奇英雄、也有“恶魔”之称的弗洛尔率领8000大军轰轰烈烈向东而来,与“甲方”拜占庭皇帝一拍即合。弗洛尔得封大公,还娶了皇帝的外甥女。他们打起仗来也不负众望,几次把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拜占庭人逐渐对加泰罗尼亚人需索无度搞得不胜其烦,西欧人也在生活习惯与宗教习俗上犯了众怒。他们往往军纪败坏、就地取食、掳掠无度,在拜占庭平民那里落下了“贼偷一半,兵过全无”的恶名。最后,破罐破摔的弗洛尔重演了100年前威尼斯人的戏码,直接掀了“甲方”拜占庭人的桌子,纵兵洗劫了阿索斯山的修道院,将里面的圣物与财宝糟蹋一空。这场惨痛的劫难给阿索斯山的修士留下了锥心刺骨的历史记忆,以至于从此这里就拒绝加泰罗尼亚人进入,禁令就此持续了700年之久,哪怕是后来拜占庭太子设宴将弗洛尔等人全数杀死,也没能消解希腊人对加泰罗尼亚人的刻骨仇恨。
这也是阿索斯山不仅禁止女性进入,后来也要求男性来客必须登记的原因——被加泰罗尼亚人洗劫的恐惧感,支配了这个神秘而古怪的半岛。拜占庭帝国的灭亡让三指半岛从此落入奥斯曼土耳其之手,1821年最早掀起希腊独立义旗的地区也包括了哈尔基季基半岛,但一直等到1912年,这里才最终回归希腊。
已经敞开心胸的哈尔基季基
也许正是因为阿索斯山的“特别”,今天行政区划上的“哈尔基季基州”并没有将阿索斯山包括在内,游客前往卡桑德拉与锡索尼亚非常方便。从70万年前的史前遗迹到2000多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出生地,哈尔基季基半岛的一切,都能让人领略万物逆旅与百代过客的深邃与悠远。
对加泰罗尼亚人的禁令,也终于在700年后的2005年撤销。加泰罗尼亚音乐家约瑟普·泰罗为此付出了极大努力,他亲自前往希腊,与拜占庭帝国的直系后人交流,了解、感受了几百年前加泰罗尼亚人给这里带来的破坏与伤痛。他游说加泰罗尼亚政府,通过了一笔24万欧元的补偿计划,修复阿索斯山惨遭蹂躏的修道院。和解计划成功了,修复计划也顺利进行。
今天,哈尔基季基的宣传口号是“这里无法解释,只能体验”(It can't be explained, it only can be experienced),张开双手欢迎全球游客。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还可以看到阿索斯山解除另一项禁令,欢迎女性游客造访这块神秘、绝美的北爱琴海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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