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寿衣

作者: 徐玉虎

“给我穿老衣(寿衣的俗称),快给我穿老衣。”娘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叫着。我拉起娘干枯的手,强忍着眼泪,问娘:“娘,你好好的,为啥让给你穿老衣呀?”

娘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嘴里不停地说着。我们神情紧张,以为娘真的就要走了。

我们这里把寿衣叫做老衣。开春后,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娘今年刚刚八十岁,患有食管癌和严重的心脏病,每天只靠喝点儿蛋白粉维持生命。每次吃饭,都是娘最痛苦的时候。我们给娘冲泡了两勺营养粉,待微凉后,用勺子一点点地喂到娘的嘴里。娘艰难地咽着,喂不了几口,娘就无力地摆摆手,不吃了。

妹妹刚用纸巾给娘擦净嘴角的残羹,娘便要吐了。每吐一口,娘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额上渗出细微的汗水。娘吐出的是一丝一丝白色的液体,那黏稠的东西就像冬天里孩子的鼻涕,挂在娘的唇边。娘每次都要吐很长时间,仿佛不把刚咽下的东西吐完,誓不罢休似的。

“快给我穿老衣,跟不上了,快给我穿。”娘还在微弱地叫着,态度坚定而执着。“娘呀,咋就跟不上了?”我含泪拉着娘的手,悄声问道,我们吓得乱了方寸。“就是跟不上了。”娘无力地把另一只手抬起,拍打着被褥。这时,妻子把娘的老衣拿过来,骗娘说:“娘,你看,老衣拿来了,咱这就穿。”

娘用手摸着光滑的老衣,不大一会儿,就放心地慢慢睡着了。我们没敢离开娘,只是静静地看着娘黝黑干瘦的脸。此时,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制氧机发出的细微的声响。

其实,刚过年时,娘求生的欲望很强。娘多次要求把她送到医院诊治,但她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食管癌也到了晚期。我们多次咨询医生,医生都无能为力,让在家好好静养。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娘的身边,拉着娘干枯的手,陪着娘。这时,娘忽然把头低下,我以为娘想用脸挨着我的手,没想到,娘猛地张开口,在我的手上咬了一下。我忙扶起娘的头,问道:“娘,你咋了?”娘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不给我看病。”我忙拉着娘的手,骗她说:“娘,我跟你说过了,你因为心脏病吃了十几年的药,损伤了胃。医生说,胃病不需要住院,要慢慢养。你的心脏病犯了十几次,我们哪次含糊过?”

听完我的解释,娘刚睁开的眼,又失望地闭上了,嘴里又流出细长的唾液,摇摇头,不再言语。我的心,犹如扎进几十根钢针,我含着泪抽出一张纸巾,擦去了娘嘴上的东西。

娘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就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清醒时,就和我们说几句简单的话。看到我在她身边,娘就说:“你好多天没回去了,我知道你的事情多,也想孙子了,你就回去吧,我不要紧。”有时,娘对妹妹说:“你回去吧,麦子该打药了。我身边有一个人就行。”娘也时常对二弟说:“我住你家,你要照顾我,还要下地,你血压高,要按时吃药。”多次对三弟说:“你种的葡萄该打药了吧?我娃收了葡萄能卖钱,我就高兴。”见了四弟的遗孤,娘更是一万个不放心。娘经常拉着侄儿的手,含着泪说:“娃呀,你也长大了,要懂事。对你,我死了都合不上眼。没了你爸妈,你伯、你姑就是你的亲人。”

对门的王大娘来看娘,娘拉着她的手说:“你要把身体当回事,病了,受罪的就是自己了,娃再好也不能替咱受这个罪。”村里的书记来看娘,娘说:“听说村里衬砌渠道,不知好了吗?”惹得书记只是擦眼泪。

过了好多天,娘又让给她穿老衣。明显,娘说话的声音弱了许多。

有一天,我们把娘抬到后院晒太阳,娘的精神好像好了许多,我开玩笑问娘:“娘,你咋让我们给你穿老衣呢?”娘摇着头,轻声说:“地里的活儿开了,你们马上要忙了,我就想走早点儿,免得连累你们。”我听完娘的话,眼泪唰地涌了出来,抽泣着说:“娘,你放心,他们几个有地,若是忙了,还有我呢。”娘听完我的话,脸上有点儿释然。我明白了,在娘的意识里,穿上老衣她就走了,再也不打扰儿女了。她哪里知道,人是走了才穿老衣的呀。

清明节的第二天,中午12点多,娘真的走了。但这次娘没有喊快给她穿老衣。我们含着泪给娘穿戴整齐。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像睡着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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