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

作者: 凌川儿

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0

电影《新世界》海报,(左起)崔岷植、李政宰、黄晸珉
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1
忠武路街头

在今天的韩国首尔中部,全长不到两公里的忠武路,毗邻打卡观光客不断的明洞商业圈,烟火气息满满。但随着越来越多的电影制作公司,迁往影院更为密集的江南区,除了仅可见的大韩剧场等少数地标,这里过去和韩国电影的关联乃至羁绊,在地理层面上正在消散。

但是,忠武路之于韩国影业,在影迷和从业人员口中,其所代表的历史地位和象征意义,在最近20余年,韩国电影创造的座座丰碑背后,持续不间断地得到肯定和发扬。可以说,一句“混忠武路的”,就是对韩国演员最高的评价。

如今,围绕韩国男演员们一系列的丑闻、塌房,将这个荣耀群体中暴烈一面展露出来。

适逢盛极一时的韩国影视忧患渐起,无论外界还是韩国影人自身,都一片唱衰。最直接的表现在于,观众的流失、低迷的市场表现,正在瓦解投资人的信心。上半年开拍的韩国本土电影仅九部,预计全年无法突破20部。上百部“库存老片”得不到消化,新作无限期停摆,更加剧了资金难回流的死循环。去年已上映的本土电影中,仅7部突破损益平衡点。

忠武路演员们“下凡”小荧屏的另一面,是海外流媒体快速挤占了韩国影视的生存空间。近年大火的韩剧,无论《鱿鱼游戏》《黑暗荣耀》还是最近的《超异能族》,无一不是网飞、迪士尼等海外流媒体巨头操盘,伴随这股潮流的,更是大量演员和幕后创作者转向了海外项目。

对此,韩国电影人近期发出警告称,再过两年,韩国将没有本土电影可看。

断言韩国影视将死,尚有些夸张,但内忧外患下,裂痕浮现,已是不争的事实。从这个层面看,忠武路与韩国电影间地理羁绊的消散,似乎更具有一种隐喻意义:影人们引以为傲的忠武路精神,如今是否还能托住韩国影视的颜面。

李善均的葬礼举行当天,忠武路上,厚雪盖下。

来自忠武路的追查

“忠武路”这个词汇,最近一次被高频次地提起,是在2023年的年末。当地时间12月27日的上午,韩国资深演员李善均的遗体,在首尔的一处公园内的私家车里被发现,死亡原因疑为烧炭自杀。

没有意外,这位韩国百想艺术大赏影帝的突然离世,引发了韩国娱乐圈的强烈震动。生前,李善均深陷婚内出轨和涉嫌吸毒的指控风波—这些丑闻的纷扰,随着他的身故,被警方作结案处理而消散。

可是,人们的震惊却远远未能散去:从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出道,到成为忠武路大咖,李善均走过了20年的奋斗历程,却在丑闻风波发酵后的两个月里,匆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名顶流演员就此陨落,对韩国演艺圈尤其是影视界的整体形象,又造成了一次严重的损害。2023年12月29日夜,李善均的葬礼举行当天,忠武路上,厚雪盖下。

一些对于李善均死因的追问和质疑,仍然在韩国演艺圈人士之间流传着:有的业界组织,呼吁严格调查当事人的死亡真相,是否有被敲诈勒索和欺骗之嫌;有的文化艺术工作者们,则将矛头直指警方和媒体对李善均生前展开的舆论绞杀;一场气氛肃杀的记者会上,奉俊昊提出要求,韩国当局要修改法律,加强对演艺从业者的保护。

韩国娱乐圈对电影咖的敬重,普遍高于电视剧演员。

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2
李善均在电影《寄生虫》中的形象
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3
韩剧《沉默警报》
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4
《苏里南》
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5
电影《首尔之春》

这既是曾经的业内同行与友人伙伴,试图在为这位逝去的忠武路演员讨公道,也凸显了忠武路和青瓦台之间,来回摇摆的隐晦关系:朴槿惠时代一纸“文艺界黑名单”,将包括宋康昊在内的诸多门面演员放在了敌对位置;文在寅上台后,对电影行业释放善意,还有过设宴款待《寄生虫》剧组的礼遇举动;新任总统尹锡悦属保守派阵营,在左翼思想更盛的韩国电影界,积累对执政当局的不满,是大概率会发生的碰撞。

在韩国电影界业内,大家自然以忠武路出身为荣,并据此为核心,早已形成对内具有向心力的行业群体。如今,就像忠武路上扬起的大雪,韩国电影市场进入了极寒天气—距离奉俊昊名耀好莱坞,不过数年时间,巨变洪流之中,凝聚着国民自豪的忠武路演员,他们的命运遭遇了怎样的浮沉?

在“鄙视链”顶端被神化

从大银幕回流到小荧屏,先有化身正直不阿报社记者的黄晸珉(《沉默警报》),到24年后回归电视剧的赌场大亨崔岷植(《赌命为王》),再到卷入追捕大毒枭的卧底商人河正宇(《苏里南》),经历过《寄生虫》创造的历史高光时刻后,2020年,韩国电影市场首尝新冠肺炎疫情阴霾笼罩下的滑坡苦楚滋味。以忠武路上的男人们为代表的韩国电影明星,开始集体转投增速见长的流媒体“暖流”—韩国娱乐产业从业者们惊呼,“下凡”到电视荧幕里的电影大咖们,越来越多了。

围绕韩国文化内容的语境来看,如用人单位普遍实行的“年功序列”工资制,讲究论资排辈的社会风气深入人心。这样的传统助长之下,所谓“下凡”,似乎并不完全是人们夸张的溢美之词—从出席各种活动现场的待遇差别,到合照时的位置安排,韩国演艺圈的阶级观念,几乎是不加掩饰地,被具象化表现在观众面前。

同样作为演员,韩国娱乐圈对电影咖的敬重,普遍高于电视剧演员。一种社会共识是,电影咖更强调专业性,大银幕对演技的考验,比小荧屏更严苛,这也让电影演员们形成一种尊贵的自豪感,并被凝聚成一个具体的荣耀称谓:忠武路演员。

一个值得玩味的区别对待事例是,在2023年2月,忠武路新生代演员代表刘亚仁被证实吸食毒品。一反过去常态,在对待毒品犯罪,向来社会风气极为严厉的韩国社会,逐渐出现了对刘亚仁表达宽容和谅解的声音。

且不论在刘亚仁社交平台账号道歉内容底下,那些大量表示“原谅”甚至呼唤“复出”的评论,到底有多少是“水军”所为,但从过去出轨丑闻缠身的李秉宪,到有过酒驾行为的宋康昊、李政宰,再到曾陷涉逃兵役争议的郑雨盛,在大银幕上依旧常青,相比犯过错的一般艺人,足见韩国民众对忠武路演员的宽待。

自韩国娱乐文化产业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兴起,“演员”就稳坐在这座名利场金字塔的最上层,往下是“歌手”,其次是“偶像艺人”,底端的则为综艺节目的主持人。一个已经被我们熟视无睹的宣传现象是,对于那些演艺事业得到进步的偶像艺人,大家会用“翻身”来形容,对于其中长得好看的几位某某,亦会用“演员脸”的褒奖加诸其身,但这样的流动从来都是单向的:人们会赞许一位偶像“蜕变”为真正的演员,却不会讨论演员有变为偶像的些许可能。

这背后的“鄙视链”逻辑自然很好理解:聚光灯之下,无数双挑剔的眼睛望来,遗传自上一代的美好容貌与身材,固然令人赏心悦目,但通过后天努力或看不见的天赋,来展现的精湛演技乃至表演艺术,才具有更能让人留驻的深刻性舞台魅力。

金字塔内部,划分阶级地位的惯性还在继续渗透。遵循这样的逻辑,“韩国演员”这个职业,又顶着“忠武路演员”“前往忠武路的电影演员”和其他电视剧演员这些头衔,分属在不同的圈层里。

尽管这样的阶级观念划分,是通过无处不在的微妙“鄙视链”来体现的,但对于顶端的忠武路头衔,普遍公认是有着明确定义的:区别于以舞台剧出身的“大学路派”电视剧演员,拥有强大的票房号召力,和韩国三大电影奖(青龙、百想、大钟)的肯定,即商业和艺术双丰收的大银幕演员们,才有资格被称为“忠武路演员”。

由此,忠武路演员与其他同行之间,隔着透明但显而易见的墙,被外界没有一刻放松地,审视、窥探和评价着。在“下凡”之前,那些一步一步走向忠武路的演员们,已经成为韩国演艺殿堂里的一尊尊塑像—红毯顺着他们的演艺生涯向前铺开,直到行至某个转角,塑像倒下,迎来急遽毁灭的命运,被神化的忠武路演员,他们现实中的人性一面,才终于显露出来,带给外面的看客以巨大的惊愕与反差感。

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6
2020年2月9日,第92届奥斯卡颁奖礼,《寄生虫》举斩四大奖项

野蛮人闯入

在1990年代时,韩国时任总统金泳三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迪士尼一年的营业额和IBM旗鼓相当,那我们为什么不全力发展影视工业?”想通了的韩国政府,其后开始实施“文化立国”战略,将开发海外文化市场作为核心目标来持续推进,并努力向欧美主流文化靠拢—箭头产品之一,就是韩流影视剧。

韩国电影于殖民统治时期艰难胎生,到上世纪90年代起,独立步入世界影坛。再到2020年,适逢诞生百年之际,在世界聚光灯下,韩国电影人握住了奥斯卡小金人(《寄生虫》),至此,开出了朵朵艺术之花的韩国电影,才有了傲视亚洲市场的底气和分量。那么,围绕着挑战好莱坞电影话语权这一永恒主题,该如何理解,韩国影人存在怎样的相生关系?

回望世纪之交的关键时间节点,如果说勾画韩国电影绚烂春天的执笔者,是包括上述奉俊昊在内,一批有着过硬的专业能力、具备良好人文素质的导演队伍,那么忠武路演员们,就是那一杆饱蘸浓墨的兼毫画笔,或粗疏淋漓,或婉约朦胧,以各异之姿投入到作品演绎之中,展现出韩国电影丰茂的艺术发展空间。

韩国当局自1990年代始,为振兴本国电影产业,提出“扶持但不干涉”的管理方针,将自身的角色定位,从针对电影内容做出裁决的“剪刀手”,转变为把握社会底线的“守夜人”。内容检阅制度废除,取而代之为等级分类制度,出身忠武路的韩国导演奉俊昊发出的感言,“没有独裁,没有审查,我们这一代是幸运的”,应是对自己适逢韩国电影发展黄金年代的真实所想。

商业和艺术双丰收的大银幕演员们,才有资格被称为“忠武路演员”。

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7
崔岷植在《看见恶魔》中饰演杀人恶魔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