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山

作者: 王予禾

雪覆山0

他策马驰去,背离邺城,趋向日落的依归。远山蒙顿,孤枯的脊线剜出灰白山色,映着穹宇拥揽的游云。

雪落了两个日夜,或许是三个。起初是绵厚而轻软,随之代以坚实而晶莹:莽原的冰封,宛若一桩纯然的欺骗。细碎的残梗断茬被浸没在视线以下,只余野狐山兔奔窜的拓印。朔风承托起素白风沙,鹅黄的霞辉糅进马蹄的错落声响,随时流飘散殆尽,和旅途同样久长。

他离家的时候,雪开始下。跨出帐前,妻子帮他掖好衣衫,又反身将行李取来,递到随从的手中。“雪下得紧呢。”她的声音微乎其微,眉目低垂,眼光黯淡。或许她没有说话,他记不分明了,但他回应她:“雪化以前,想是回得来的。”她便抬头对他微笑。他与随从一前一后驰过关隘,望见落日沉堕入峰谷。无尽的雪原上,末道灿金的光缘折进了冬日的信封。他双腿夹紧马腹,右臂加快马鞭,赭色的马鬃迎风逸荡。马蹄声隐匿在风沙的瑟缩中,距离在他迫归的欢欣中缩短。他正越过褪色的大漠戈壁。

彼时,一股气流自身后铡来,他感到背部左侧的衣衫被鼠狠啮了一口,随即嵌入一枚滚烫星子,触及皮肉,灼烈似铁。他闷哼一声,往马鞍上猛地一揿,拽扯出马尖厉的嘶鸣。眼前的景致旋而震颤、碎裂、歪曲、缠扭,而并为一幕共有的昏晦,伴随他抖动的髭须、抑制的喘息,时而扯落,时而抻紧。他腾悬至当空而翻落在地,梗着颈项,双目愣怔,他尚未衍生任何意识,只是空洞地望向远处。那隐匿在群峰后的鲜红日轮,蓦地腾挪出了半面。他直面的那方雪域顿时辉彩肆绽、华熠满盈。萃聚的痛楚中,侍卫的那双眼无缘由地闯进他的心间。他的唇角微张,没有话。他用指尖磕住衰草冰屑,挣揣着支身,晃荡数回,末了垮坍下去。他以持恒的缄默,把寒硬的原野卧得温热且潮湿。

偏遭此时,广袤的繁雪自天的裂口涌入,扬撒向广袤的冰原,不久便覆住他高耸僵颀的躯体。而后光色堪堪消殒,暮色合拢如相对无言的掌心。

此时,面前的王正对他微笑。行止尽显君王风度,君王是魏璀璨的诗行。借昏朦的烛光打量王的俊朗面容,复将其与一代枭雄的赫名相勾连,他一时恍惚出神。宴席和悦,礼数尽至。佳肴可口,舞亦可人。他举目窥向面前端坐的王,唯见王泰然庄凝,垂目若思。

某刻,王抬颏,恰逢二人对视。他感到王的眼色与他自家的暗里突撞。他的眼色生莽,是钝与锐的铰合;王的眼色像泽地湖水,周遭柔荑静伫,苇蔓生延。

高漠荒原的儿子内蕴狼的图腾。他闯入王的领土,却似狼入林,奔逐不息、心焦意渴,最终踅向那面湖—那面湖便是王的眼目,除去澄澈的表层便是幽邃的下陷。他眨了眨眼,湖水于是四处倾溢,漫淌入帐内,洇湿了烛光的曳动。然而,王面无他色。王眉宇轻展、两颧微动,随之对他微笑。停顿半晌,他也对王微笑。于是,王向他敬酒。他一面凝视王的微笑,一面捧起酒盅,缓抬至口边,下意识敛目,打量酒盅内自家浑游的残影,形貌不可分辨。他愣怔片刻,而后旋腕翻盅,饮尽盅中酒,便不见那残影。

起身离开军帐前,他听见王立身道,时候不早,或许翌日再归?他辞谢,转身迈出军帐,欲寻他的随从,只觉如芒刺背。余光里,一个捉刀侍卫正从谦恭的颔首里抬起眉眼,静静地望着他。那神色熟悉得很,他却一时间说不出由来。直到完全出了王的军帐,他仍在反复思忖这件事。那侍卫自始至终坚守在他与王的宴局上,身披坚甲,屹然未动,手执大刀,刀的锋刃焕出森森银光。这些并没有什么值得回想的。使他困顿的唯有那侍卫的一乜。烛光携他侧影的一闪,明朗若夏日碎星,随即消殒入深暗,不复留光华的余烬。挥之不去那双眼,质地浑厚且历久弥坚,掺杂几分无言的洞察。他蓦地想起来,却有些不敢确认。那侍卫的眼光,竟莫名与单于的神色有几分相似。随从跟在他身后低低问询了数遍,他许久才听清,随口答道:“魏王雅望非常,但我以为那床头捉刀的侍卫,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朔风在原野上游荡。雪已止息。天地阒寂,浑然一素。远穹的日轮正迸发它耀目的光亮,迎着他们迟缓下坠。被风一赶,他感到有些醉了,茫乎回首,见随从正依顺地低着头。他命随从去牵马来,自家则立在原处,干哑地低笑了一会儿。

雪开始化了。士卒探入军帐,跪地而报:“丞相,他已启程。”军帐内,魏王恭敬地伏在地上。侍卫坐在魏王方才久坐的地方,没有话。大刀被弃置在军帐一隅,看不见了。士卒没有抬头,维持着跪地禀报的姿势。魏王在地上伏得久了,开始止不住地颤动起来,于是稍一欠身,便更深、更低地伏下去。许久,侍卫开口了:“你是说,他已启程了。”“是的。”侍卫隔了半晌。慢慢道:“更衣。”

“若无他嘱,臣便翌日启程。”使节单膝下跪,向前方抱拳。单于只手握住酒樽,俯视酒樽里浑然的莹澈。座下四侧,众人危坐,静候他的答案。

单于睨过使节稍显单薄的躯体。他起身,一手攥樽一手背后,走下王阶,靠近使节,将手掌搭在使节略显清癯的肩上。单于的眼底覆上一层荫翳。他复抬眼打量使节的相貌。“不用你去。”他道。众人举目,使节一僵。单于沉吟片刻,回旋眼色扫过众人。受其检视者便垂下眼睑。待扫至重臣时,他的眼光似乎寻觅得安稳的栖迟,停顿少许,便扑棱棱地在重臣身上落定了。重臣缓慢抬眼,他感到单于刚飒的双目变得朗润起来。他听见单于唤他的名字。“你代他去,如何?”单于一字一顿接续道,“寻常兄弟赴此一程,恐难雄我严威。”

他久望单于的幽深双目。肃穆凌厉,雄野壮阔。他看见无尽延展的家乡的原野和戈壁,看见沙场上朔风和铁马的驳杂,看见鲜血和荣辱,以及一匹孤狼的万有与虚无。他点头。他似乎瞥见单于眼里倏忽间烁耀了一星亮辉,但迅速蔽入稳当里去。但单于还是出乎他意料地高声笑了起来,满意地勾过他的脊背,狠劲儿拍了拍。单于的手掌宽阔厚实。他想,他的脊背也是一样的。

“就他了,就他了。”单于指着他,愉悦地昂首宣布道,并把手里的酒樽递予他。他双手接过,嗅见熟悉的醇酒的浅涩芬芳。在众人的欢贺喧嚷中,他轻低头,凝神端详自己英朗的面容。他低低地笑。他知道自己有一双通透而温存的眼睛。

艰涩起伏的冰原上,杵着一个低眉顺眼的人。他的身旁,偎着一匹马。他的身前,伏着一个人。人的脊背上,杵着一根箭。不见箭镞,但见箭杆,歪斜如残梗断茬。箭末的尾羽依凭着几线朔风,窸窣地抖动着。随从四望,天幕已晚。雪地上,马蹄印迹被沉郁的意外抹乱,横斜向不知名的地方。远山覆没在冰雪之下,与残白原野裰成一片。随从的吐息转为牛乳色的雾霭,被风沙揉散了。

此时,耳畔响起群马振地的鼓乐。他悚然失色,慌乱护住衣衫囊袋里的沉甸,转身面对疾驰而至的一列军队,把重臣的躯体遮挡在背后。队列打头的士兵侧身下马,向他走来。士兵的靴子踏在雪地上,咯吱作响。

“你当真射杀他了?”士兵嗓音沙哑,从衰黄的喉结里发出。“是的。”他频点头,忙不迭地应道。他紧攥住衣裳里板硬的所在,挪步让出身后的余地。另一个士兵走近前看,踢了踢重臣僵寒的躯体,细看了许久,嘟囔道:“死了。”“死了,是死了。”随从瞪着鼠样的眼睛,躬身咧嘴附和着。“那你走吧。”士兵说着,眼角瞅见天际的山影已泛出迷蒙。长夜将至。“谢谢老爷,谢谢老爷。”随从大声嚷着,匆忙哆嗦着缩起脖颈,背身去牵马。他随意寻了一个方向,欲向前赶趟,背后的士兵拔起了大刀。他僵直了一瞬,便爽落地倒下了。

更衣毕。此时,士卒探入军帐,跪地而报:“丞相,他来了。”侍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余光示意魏王坐到王席上。魏王恭敬地向他行礼照做。士卒点着步子,屏息靠近侍卫,用微颤的双手呈上一把大刀。刀的锋刃寒光闪烁。

侍卫接过大刀,偏头抚弄一会儿,便移步到魏王身后站定。他环视军帐内的光景,宴肴乐舞已备,魏王端坐低眉。他较满意。随后他问道:“雪大约要停了吧?”偌大军帐内,无人出声,像极了雪霁的样子。他很满意。他攥住了大刀,挺立起身板,淡淡道:“迎。”

重臣迈出了帐,披雪踱至马栏处。他命仆役牵出了心爱的马。

它赭色的毛鬃油光水亮。它吃饱喝足,冲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鼻,慵懒地合上它的双目。它的双目温驯如清夜的霁月。他伸出粗粝的手掌,抚摩它温热的脊背。它的脊背硬朗如初雪的山棱。

他嘱咐随从带上包袱,旋而拉住马辔,踩着马镫,翻身上马。雪缀满了前路,很是好看。他手执马辔,驱马在原地缓悠悠地转了几圈,随后便往远处行去。他的衣衫被冷风扬起。随从的马紧跟其后,蹄铁叩地,传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而后,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唤他。很轻的声音,近乎梦呓。后来他想,或许她并没有叫他,但他记不分明了。他只是驭住马,回转过头—他发现雪也缀满了后路—隔着前后纷扬的晨雪的罅隙,他依稀望见她身着素衣,眼光如水,一言不语地立在帐房的门口。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