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

作者: 黄文琛

命运对勇士低语:“你无法抵御风暴。”

勇士说:“我就是风暴。”

苏时兼在国家溯时中心工作,他是再平常不过的研究员,工作通常就是负责记录数据,或者参与虚拟模型的运算和方程的完善。当一些朋友听到苏时兼所做的工作时,常常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似乎在旁人眼里,在这种搞科技的地方的日常,就是那些物理学家们在一起聊着普通人一辈子也听不懂的话题。但真正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份工作,和无数起早贪黑、加班加点的年轻人一样,苏时兼并没有觉得这工作有多么高级或是伟大。他也一样背负了大大小小的贷款,每天盼着单位能尽早分配住房给他,这样他就不用再为节省每个月的房租而往返于杭州的东西两端了。

苏时兼23岁了,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从学生时代起就是班中瘦小的存在。基于生活压力,他现在还不敢谈婚论嫁,但那并不代表苏时兼没有仰慕的人。苏时兼常常在工作时透过一列列超级计算机机柜之间的空隙偷看他们项目组的组长:简从流。简从流的年纪比苏时兼要小,却进步得比他快很多,来到国家溯时中心工作不到两年就当上了苏时兼所在的时间回溯项目组的核心研发人员,再后来,她在项目上做出了突破性的贡献,被提拔为项目组的组长,带领包括苏时兼在内的数十名成员一起研究攻克时间回溯技术。

苏时兼在大学选了物理相关专业,研究“时间”这个从古至今困扰着无数学者的领域。他踌躇满志地来到国家溯时中心,但一直活得和其他上班白领没有什么差别。他们的研究进展速度很慢,直到简从流出现。实事求是地说,简从流长得很好看。她身材修长、面容姣好,但神色清冷,穿衣永远整洁,且一丝不苟。她是苏时兼见过的最天才的人,常常用寥寥几笔就解开困扰众人很长时间的问题。研究所里的男性们最开始会尝试在下班后约简从流出去喝一杯,但简从流都冷冷地拒绝。众人自讨没趣,后来就不再有人上前搭话了。简从流每天比上班时间早到一个小时,比下班时间晚走三个小时,离开研究所的大门就径直走进地铁。三年如一日,从没有改变。

“原生质,质生空,空生时,时生万物。”在研究所进门的大厅里,挂了这样一句话。穿越时间,是人类从古至今的梦想。千年前的苏轼就已经明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大大小小的遗憾,像是那些没能坚持的事,没做对的决定,没答对的题,甚至是没能救下的人。苏时兼小时候常听父母说:人生没有后悔药。幼时的苏时兼不愿相信,人类能征服高山和深海,能建起高塔和城池,能够飞上宇宙,却没有重来一次的能力。

时间是记录物质变化的量,准确一些说,它是物质的永恒运动,变化的持续性、顺序性的表现。换言之,没有变化,时间就不存在,或者说没有意义。这就是为什么课本上会教给学生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割,且相互依存的。因为,所有物质的变化都要在空间这一载体内发生,当空间不复存在,或者是空间中不再有任何变化了,时间就失去了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将时间尺度选择为一万年还是一秒钟来看,都没有任何区别。既然时间伴随着空间存在,那么实现时间穿越的手段,就从改变时间变成了改变空间。将对应的空间用足够大的能量扭曲,空间所对应的时间也会扭曲,从而达成目的。苏时兼的团队目前就卡在了扭曲空间这一步,虽然空间相比时间是个更加容易接触到的概念—毕竟,它就在每个人的身边。但越是这样普遍存在的事物,往往越难以掌握。

上面要求很紧,溯时中心的诸多项目已经搞了好几年,花了国家好几百个亿,还每天占着庞大的计算资源,如果再不做出成果,恐怕就要削减资金的分配了。所以,最近一段时间苏时兼和他的同事们不得不每天住在研究所里,靠着咖啡机里苦涩的咖啡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虽然这很累,但对苏时兼而言也有些许幸运。因为,他每天和简从流共处一室的时间大大增加了。光是看着简从流认真工作的侧脸,就让苏时兼感到一种舒畅。

由于简从流一直以来就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冷冰冰的样子,因此项目组里没有人和她说过太多话,更别提了解她了。自从大家都住在研究所里之后,原本就喜欢工作到深夜的简从流就变本加厉,经常一整晚不睡,坐在桌子前用绘图板和测算仪研究扭曲空间的方式和所需的能量。每当众人熬不住疲劳,一个个宣告自己要回宿舍睡觉时,苏时兼就以咖啡喝多了为由,强忍住困意留在了办公室里。走廊里的灯也黑了,只剩下苏时兼和远远坐在办公室另一侧的简从流。这是他们难得的独处时间。苏时兼尝试打开话题,他想了很多种开场白,但都被卡在了喉咙里。“你……是哪里人啊?”苏时兼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房间里,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接下来便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问我吗?”隔着桌前的挡板还有遥远的距离,苏时兼看不见简从流,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这里……只有咱们俩了。”

“北京人。”简从流简单地回答完,办公室又陷入了寂静。苏时兼想,她大概已经又低下头开始了计算,不,她一定连头都没抬起来过。

“我就是杭州本地人,土生土长的。”苏时兼说。

一片寂静。

“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苏时兼眼看即将冷场,他继续发问。

苏时兼只听见简从流的触控笔在液晶屏上“嗒嗒”书写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简从流说:“为了某个人,来这里工作。”

大概是父母吧,也许就是那种望女成凤的家庭,苏时兼朝简从流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只看见她微微翘起的发梢从办公桌前的挡板后探出来。简从流对工作的偏执,还有不擅交际,仿佛就是从那种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很优秀,却缺少人情味。“我父母以前也逼我,我没听他们的,来了这儿。”苏时兼想当然地说。

远处的角落里传来了几声轻笑,苏时兼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以及整个办公室里的所有人,从没听过简从流的笑声。“不是父母,是其他更重要的……人。”简从流的声音比苏时兼预想的更快传来。

见简从流似乎并不想明说她口中重要的人是谁,苏时兼并没有继续追问。办公室又一次陷入了寂静之中。

时钟走到了凌晨两点,苏时兼丢下笔,靠向椅背舒展身体,他的关节发出了一连串“嘎吱”的响声。“我熬不住了,我先回去了。你也别再弄太久了,没必要这样白费自己的精力。”苏时兼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和往常一样,他是倒数第二个走的。

苏时兼在黑暗的走廊里拖着脚行走,他的脚步声是唯一与自己做伴的东西。苏时兼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在门锁上按下指纹。“滴,滴,该用户的生物特征授权已过期,如果需要继续使用此房间,请找到管理员为您的使用授权延期。”门锁亮起淡淡的红光,冷冰冰的声音在寂静无人的大楼里令人尤为沮丧。

“好吧……我把这件事给忘了,希望管理处还有人在上夜班。”苏时兼自言自语着,转过头向着楼下的管理处走去。

一些不规则的响声从远处的拐角后隐约传来,苏时兼感到有些奇怪,转角后是时间回溯的装置设计和组建部门,理论上还没有突破,实践上也很难有进展,所以他们部门最近没有什么工作,更不用说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了。

苏时兼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向拐角。装置设计的实验室亮着几盏小灯,灯光从实验室透明的外墙穿出,射到走廊里。一个人影出现在实验室中心摆放的还处在实验阶段的时间回溯舱雏形边上,闯入者打开了回溯舱的外壳,舱内的数据线和机械构造一览无余,一台电脑正放在地上,从回溯舱内下载着数据。

苏时兼推开了门,闯入者被门打开的声音惊吓到,猛地转过头。苏时兼差点儿惊呼出声,悄悄潜入这里的人竟然是简从流。

还没等苏时兼说出话,简从流就立刻起身凑到苏时兼耳边说:“我会和你解释一切的,在那之前,不要声张,也不要阻碍我正在做的事。”她拍了拍苏时兼放在身侧的手臂,然后转过身继续将目光放在了回溯舱以及电脑上。

“你……”苏时兼想要开口,但他还是安静了下来,看着简从流无比入神地盯着电脑上不断飘过的数据和设计结构,苏时兼离开了实验室,直到他走到这层楼的尽头,简从流仍然蹲在那台回溯舱前面。

第二天的工作期间,如同苏时兼所预料的,他和简从流都没有提起昨天晚上的事。

第二天结束时,简从流第一次走到了苏时兼的桌前,轻轻敲了敲他的桌子,“我们一起出去找个地方,安静一些的地方。”简从流的声音很悦耳。

他们在一家带着暖黄色灯光的酒吧坐下了。

“昨天,你到底……”

“我小时候玩儿过一个游戏,里面有一个角色,他能控制时间,他的大招是回溯到自己之前停留的位置。”简从流突然开始说,“在我的想象里,那就像一个在湍急的河水中逆流而上的人突然放弃了前进,被强大的水流冲击着,顺其自然地回到了之前走过的地方。”没有等苏时兼表达疑惑,简从流继续自顾自地说,“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那种感觉一定很棒。”

“你指哪个?是能够回到过去,还是被逆流冲击着的感觉。”

“嗯……”简从流想了一会儿,“都不错吧,但还是回到过去更重要。毕竟我们无时无刻不被时间的流冲击着,顺流而生,又何尝不是一种逆流而行。你说,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人是不是就能成就许多更伟大的事。”

“也许没有这么简单,你所不满的这一次,可能是无论多少次重新尝试都无法再达到的圆满了。”苏时兼并不明白简从流的话和昨天的事究竟有什么联系,他只好顺着她的话继续说。

“但人总会相信的吧,最好的红酒永远是下一瓶。进行时间回溯的最终目的一定是为了改变某些东西,如果不改变,就没有必要回到过去。它就是一种赌博,让人相信改变过后的世界总会比现在更好,可惜宇宙不愿给我们赌博的机会。”

“怎么会呢,当勇者以自己的一切作为赌注的时候,命运总是会给他们一次摇骰子的机会。我们不是快要攻克它了吗?已经近在咫尺了。”

简从流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捉摸的笑,说道:“不,它不会的。”

苏时兼不知道简从流何出此言,他只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不说这个。”简从流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如何进入谈话的主题。然后,她慢吞吞地说:“从一个故事开始,我是C大毕业的。”

“啊,天哪!我也是C大的,我怎么没有遇见过你?对,你应该比我晚一两届,早知道我们是校友就好了。关于你昨天下班时提到的那个人呢?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苏时兼打断了简从流。

“他……我们是在大学里遇见的,当时我对物理抱有浓厚的兴趣,所以有时候留在实验室里观察实验模型到很晚。有一次,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他在门外看着我,我们就认识了。”

“听上去像个爱情故事。”

“我们的确相恋了。我觉得一切都很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去了同一个地方工作,后来……”简从流的眼睛湿润了,有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苏时兼感到一阵惶恐,问道:“他离开你了?你在来溯时中心之前还有过工作经历吗?那也太年轻了吧……”简从流不再回答,她低头哭了起来。苏时兼看着面前的人,不知所措。

很快,简从流挤出一点儿笑容,回答道:“他死了,是这个世界把他从我的身边夺走了。我下面要说的话,你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简从流把下巴撑在手上,换了个坐姿,好让苏时兼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他,是你。”简从流停顿结束后的第一句话就让苏时兼陷入了迷茫。

“我?我们在那时候分明不认识。如果真的是我死了,怎么会……”苏时兼断断续续地问。

简从流把她纤细的食指放到了苏时兼的嘴边。“嘘……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很疑惑,关于我昨天到底在干什么,但是事情要从头说起。人在做选择的时候,不管选择不同选项之间的概率差别有多大,总是不可能百分百选择某一种结果。换言之,时兼,只要是人来决定的事情,都并非百分之百确定的。你是否想过对于你而言,某一天的早饭可能会对人生起决定性的作用。举个例子,你在去面试期待已久的工作的那天早上原本喝了豆浆,但是当你在做喝什么这个选择的时候,也一样有可能因为心血来潮而选择了喝牛奶,我们假设你那天选择了喝牛奶而不是豆浆,你又恰巧是乳糖不耐受体质,那么……”

“那么我就有可能在面试的时候拉肚子。”苏时兼面色严峻地接道。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