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痕

作者: 高山

总是在梦里,一排排红砖砌成的,朴素而充满了阳光的平房一次次出场。

许多时候,平房里总会发出朗朗的读书声,清脆、悠扬,和着夏天的蝉声,萦萦绕绕的。当下课的铃声响起的时候,一排排平房便被潮水般的声音吞没,一张张天真的脸淹没在了快乐里,如同一条条游动在平房里的鱼。

我站在六月的艳阳下,有着健康而红润的双颊,手里捏着成千上万简单的快乐。当蝉声统治着夏天的时候,我便会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蝉声或清脆悦耳如欢快的排箫,或声音沙哑低沉如午夜呜咽不停的怨叹。之后便一遍遍地猜想:蝉们一定是窥见了什么秘密吧,才会如此焦虑地呼喊;或者,它们有足以快乐的事,才会坐在烈日里旁若无人地欢唱;再或者,它们是为自己短暂的生命而遗憾,以至于整个夏日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地急切诉说着自己的无奈和命运的不平……

更多的时候,我会捧了沈从文的书,坐在学校附近的一棵粗大的古银杏树下。据说,这棵银杏树有一千年的历史,整个树身距离地面半米后便分成两棵并立生长着,一样的笔直,一样的直指苍穹,一样的蔽日遮天。它们是并肩的一对孪生兄弟吗?那么秀美俊逸,迎风而立;它们是相扶相携的一对情侣吗?共同迎接着风雨丽日,书写着世间最美的爱情。午时的阳光铺满整个树冠,寂寞的影子便常常把头探过来与我对视,它常常让小小的我想起一些不配思考的问题。比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一系列如此恢宏的大命题。于是,淡淡的哀愁便醒着,欲赋新诗的叹息就编织在千万枚绿叶繁花里。每当夜来风雨声后的清晨,繁花便会摇落一地如少女一般的梦,令我惆怅而无奈着。最让我喜欢的,是不远处空地上的一排排叫不出名字的花,以及六七个水缸里开满的荷花。花开的时候,我总是折了它们泡水喝,凝视着绽开在水里的花儿,一种美丽、一种记忆便又复苏。在冲泡的瞬间,那些美丽的生命仿佛又要跃上枝头,迎着朝阳笑语喧哗。但我更多想起的是沈从文的《九妹与玫瑰》中平淡而美好的文字,更记着文章里作者的介绍。想象着他和那个名叫张兆和的女子的故事。然后,看着西天角的霞色慢慢地淡了,远了。最后,只留下幻幻的光和碎碎的影。

夜晚来临的时候,校园里整齐的路灯便会准时亮起,发出昏黄的光。灯光深处洞开的一扇门里,便会传来“嗞啦”“嗞啦”的声响,之后便会有爆裂开的肉和菜的香气在夜色里四溢、弥散。这是整个校园唯一的一对夫妻,他们刚结婚不久,大红的喜字还贴在门上。男老师是学校的美术老师,极其秀气、儒雅;女老师是学校里的音乐老师,高高的个子,秀美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如瀑布般挂在身后,风吹来的时候,一扬一扬,似乎有音乐自中飘出,似乎有醉人的香气自中溢出,总让我对那远去的背影痴站很久。每当外出的时候,音乐老师总是穿一双平跟鞋,与美术老师手挽手走在校园里,间或会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停下来,女老师轻轻地跳一段舞,长发随着舞姿恣意飞扬,男老师打着节拍,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远远看去,怎么看都是一幅画,怎么想都是青春记忆里的一首诗。那颗懵懂的心,第一次理解了爱、美和幸福。

更多的时候,我会坐在树下看夕阳,看朝阳。那蓝色的天空蓝得澄净明亮,白白的云朵总是静静地停留在天空,投射在大地上,会留下大块大块的阴影,而那些阴影,印在校园的草地上,便会是一块一块墨绿。当云朵移动的时候,这块墨绿也在轻轻地移动。那些云朵千变万化着,一会儿是一群可爱的小羊,一会儿是一个翩翩起舞的仙女……在辽阔的蓝天大地之间,我的心灵多情而奔放,各类诗句便在心里涌动。那些或婉约,或铿锵的诗句便一行行地写满内心,写满树梢,写满天空每一块游动着的云朵……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突然就对一个叫沈从文的白衫男子生出万千怀念来。

雨总是猝不及防地赶来,如同赴约般,给人一点儿惊喜、一点儿迷茫,更像一串串往事般一股脑儿地涌上来。湿漉漉的,急促而苍茫。窗外,远远近近的绿,便成了一种燃烧着的颜色。那一串串圆润的雨珠,晶莹得就像谁拎的一盏盏水灯,与一树一树的花蕾交相拥抱,而又分离,恍惚一件亮丽而妩媚的新嫁衣,透出一股清香、安详的味道来。

一个人最初的喜好,即使掩入了岁月的风尘,也还是要时不时地露出来,比如对芭蕉。其实,我并不觉得芭蕉多么入诗,更看不出什么美感来。但许是读过李清照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才更多地偏爱了起来。再后来,又看过清代的秋芙在芭蕉上题诗,与夫君玩笑的话“是谁多事种芭蕉,朝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心事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后,更是把它看成生命中最嘹亮的语言。然而,它总是一言不发,静静地站在我童年的天空和此后的梦里。

很多年后,当我嫁为人妻的时候,竟也是与芭蕉有关。现在还记得他写在芭蕉上的话:“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我不禁想象着粗粗大大的一个人,在灯下偷偷抄录诗时的样子和心情。自此后,不仅因为红粉为伴、浅吟低唱的美丽,更因那份用心和深情,让我对生活生出了无限的神往和感激来。

城市的风有些瘦。一个人在深夜的瘦风里失眠,一定是因为心里牵挂着什么。于我,却是对远去童年的深深怀恋。

于是,许多个夜里,我的少年时代便从眼前一次次呼啸而过,在我暗灰色的生命里一路燃烧成色彩绚丽的火花。我一闭上双眼,就会听到青春回忆里静静流淌着的成长的声音。忽然便会想起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的场景:许是渡边去阿美寮看望直子的途中吧,车沿着大片大片如原始森木般的杉树林久久地行驶,仿佛整个世界都永远埋葬其中。

于是,便感觉到我的生命中某些东西也在沿着轨道静静地行驶,整个过程都仿佛牧歌一般的意境,恬静优美却又格调哀婉,如同晚来小雨的时候蔡琴的歌:“放开手才知天长地久多不容易/即使我流尽一生的泪/也难叙/何不让回忆留些美感在心里……”

是的,我们可以忘记许多,比如,熟悉的气息和味道,土地的温暖和慈祥。但许多美好的细节,还是会留在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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