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 张汇钰

父亲又把半个多世纪前的老照片摆满了八仙桌,看看这张,摸摸那张,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地翻看着,最让他欣赏的就是那张泛黄的、略有折痕的一寸免冠照。父亲凝视并向我炫耀着,那是他入党拍的第一张照片。

我无奈接过,暗自好笑,漫不经心地打量两眼,忽然心头一动,又细细端详,一股怅然悄然涌上心头,父亲老了!

照片中的父亲,眼神坚定,透着一股智慧,高挺的鼻梁衬托在长方形脸上,显得颇有几分书生气息。再看眼前的父亲,满头银丝,一条条曲折不均的纹路像是墙上斑驳的印迹爬满了面容,留下深深的痕迹。好像垂暮的夕阳,无力迸射多少光热,只能用为数不多的能量来勉强回忆昔日的荣光,诉说往日的沧桑。

父亲一岁多时,爷爷就因伤病去世。紧接着,父亲又得了一场大病,奄奄一息时,奶奶用她的二尺长发,换取一副药方,才侥幸把父亲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父亲仅读了一年书,便辞别孔子,叩拜鲁班,辍学从艺。父亲十一岁,正式拜师学艺。十七岁时,父亲已成为当地有名的巧木匠。我家客厅里的四把枣木圈椅,还是父亲当年的杰作。至今已经五十多年了,却依然结结实实,毫无瑕疵。

苦尽甘来,父亲十八岁那年,得益于一手好技术,有幸进了铁木业社。他的身份,也从一名踩百家门、吃百家饭的木匠,转变为一名吃公家饭的工人。这段经历,直到今天,父亲也时常拿出来炫耀,说是他一生中,最光彩、最值得回忆的事情。

尽管身份从农民变成工人,可木匠的基本工作,却不能改变,还要随着工程所在地的转换,而时常出外务工,只是工作名称稍稍光彩一些,叫作“出差”,并且有一块五毛钱的差旅费。可是在父亲的眼里,那是改变他命运的一次契机。

所以,在我的童年时代,我最期盼的,不是过年,而是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等候父亲出差回来。每当看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处,我便像小鹿似的,大喊大叫,狂奔上去:“我爸回来了,我爸回来了……”至今都记得,我的呼唤声传遍了整个巷子。以至于邻居大婶、大妈、小伙伴都走出家门口,羡慕地看着我们父女俩。直到进了家门,总是在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下,我才恋恋不舍地从父亲的背上下来。穿着父亲买来的裙子,吃着父亲带回来的糕点,我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多年以后,母亲说,父亲在外出差时,她在家领工资,父亲的身上,基本没有余钱。而父亲给我们买好吃的,好穿的,全是从差旅费里省出来的。甚至,有些时候,父亲一天只吃一顿饭。也许,正是那些苦日子的折磨,和他自己不懂得爱惜自己,才使他的身体留下许多疾病,才使晚年的父亲被病痛折磨着。

有一件事至今都让我难以释怀。记不得那年我几岁了,只记得父亲出差很久很久,思念父亲的我经常从梦里哭醒。有一天,父亲终于在我的日夜期盼中回来了。还没有进家门,就被检疫站张大爷给“劫持”到了他家。当我满头大汗地跑到检疫站大院里,面对那么久没见的父亲,我竟然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父亲苍老了很多,又黑又瘦的脸上满是胡茬儿,鼻梁上还多了一道非常明显的疤痕。我害怕地躲在母亲的身后,无论母亲怎么推我过去,我都哭着往后躲避。我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父亲,直到父亲蹲下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我的乳名,我才像是大梦初醒般扑向父亲的怀抱。每次回忆那个片段,还是那般伤感。

我十八岁那年,父亲终于退休了,似乎忍受不了无所事事的感觉,其实是想让我们兄妹几个生活好一点儿。于是,他又和年轻人一样,重新创业,开始打拼,在鱼货市场上,贩鱼卖虾,倒腾水产。凭着他的诚信,生意红红火火,开创了一条养家糊口之路。

直到前些年,突如其来的脑溢血,让他与死神擦肩而过,视物模糊,步履蹒跚,生活勉强能自理,只能依靠怀旧来消磨时光,重复絮叨着他入党那年不到三十岁……在海南岛干活儿,父亲为了躲避意外横祸,把同行人推到一边,他的鼻梁却被铁块砸成重伤……其实,他给我们讲的那些大事小事,我们从小到大,早已听过不知多少遍。其中,最让我不能释怀的一件事,就是父亲和他的姑姑(我的姑奶)之间发生的一件事。

那年,父亲九岁,和他的堂兄一起去姑奶家走亲戚,却意外发现,姑奶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往他的堂兄的裤兜里,塞了两个煮好的鸡蛋。

回家后,父亲委屈地询问奶奶。

奶奶流着泪说:“咱也没东西给你姑姑呀……”

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去过姑奶家。

直到许多年后,我大哥结婚,父亲才去把姑奶接回来,在我家住了半个多月。

在那半个多月里,父亲每天给姑奶做好吃的,给姑奶洗手洗脚,让我忍无可忍,偷偷质问。他却不以为然地说:“都过去的事了,原谅别人就是放过自己。不得已的事儿,总有不得已的苦……”

后来,父亲经常去看他的姑姑,直到他的姑姑去世。

现如今,父亲的脾气比从前大多了,甚至,也比从前唠叨多了。就连我今天来,从进屋到现在,除了看照片时安静下来,其余时间,一直絮絮叨叨,数落医生开的药多,数落我多日不来,数落我胡乱花钱,乱买补品,说他老了吃不动了。让我好好攒钱,好好供孩子上学……

父亲在絮絮叨叨中鼾声起伏,口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手里还拿着那张照片,夕阳的余晖透过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斑驳地洒在父亲那张瘦削的脸上。我轻轻地抽出照片,走向街头的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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