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批判与人道的温柔

童年，大概是每个人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是许多人时常怀念的自由浪漫的梦。然而，尼尔·波兹曼用他理智的考证与浅显却不失遗憾与沉重的语言，向人们揭示了一个大家或没有意识到，或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事实—人类最天真、最轻灵的初创时光，童年，在一个时代的落幕中离我们远去。《童年的消逝》与《娱乐至死》作为作者的两部代表作，对于展示人类发明的媒介如何改变其发明者的观念、行为，乃至引发群体性时代性现象，具有不言自明的意义。

从书本的架构来看，《童年的消逝》并没有一开篇就大谈特谈童年消逝的原因，而是列举一些比较鲜明而又易为人们所忽视的事实，让读者结合自己的经历对这一现象加深体会，对作者观点产生认同。接着，作者便追溯“童年”这一概念形成的历史、原因，强调印刷术带来的识字时代，对于剿灭神权带来的蒙昧无知与拉开儿童（姑且这么说）与成年人的距离（从思想到行为），再引发社会机构的变动。从根本上改变人们对儿童的观念，从而在三百五十年间、在一两百年前于人类的生命历程中划分出童年这一阶段。其后，作者便在自己建立的有关童年形成的体系中，针对促成童年产生的因素，论证现代电视等电子图像传媒是如何一步步消磨儿童与成人之间的界限，从而瓦解童年的。

在童年消逝原因论证方面，作者的逻辑比较严谨，充满理性思辨色彩。在书本前半部分，作者花大量篇幅去论述童年形成的过程，为的是强化自己，印刷术带来的识字时代，是分割成人与儿童的重要因素的观点。因为，在此之前人们靠口语交流，成年人与孩子在口语的应用上没有隔阂。因而，实际上这两个群体没有本质区别，创作者也会把儿童理解为微型成人加以刻画。而当文字为大众所阅读，识字这一阶段便使得儿童与大人拉开差距，并且流利阅读、批判思考、概念理解等技能的掌握，也成为走向成人的标志之一。然而，以电视为代表的图像媒体时代到来后，成人与儿童对于图像的直观感知能力相差甚微，导致曾经分隔两个群体的文字鸿沟被填平，成年人难以再掌控儿童所接收的信息（商业目的也使得电视等媒介有意漠视，或突破给儿童划设的安全区），成人与儿童的关系又回到了近似中世纪的样子。这种过程与原因的论述，完全基于作者提出的完整的童年形成框架，现代媒体的特性与童年的成因相对应，几根支撑童年概念的柱子被现代媒体一一击垮，从而，童年本身悄然崩塌。

作者引用的一系列论据，以一个媒介文化研究者的专业视角，从人们习以为常的事件挖掘出发人深思的意义，并将其展现于读者面前。如对于电视新闻，无论新闻内容如何都一成不变的开场音乐介绍，对某些重大事件的报道竟不如对球赛报道时间长的疑问，带领读者从习以为常或懵懵懂懂中抽离，去关注现实中不引人注目却发人深省的细节，充满讽刺性。事实上，个人认为，除去不断升高的儿童犯罪率，同样使我震撼的是作者对成年人幼稚化的探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曾暗示他们跟八岁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可见，当童年与成年的界限被模糊，消逝的不仅是童年，成年也是如此。虽说上述论断未免有些绝对，但联系当今的社会现实，无论是“巨婴”，还是其他种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以及蛮不讲理与低幼化的举止，处处是作者观点的例证。

作为传播学与媒介的研究者，作者将童年定义为一个社会概念，这也比较符合他的专业背景。但作为读者有时很难认同，因为童年从心理学与生物学角度看，都有着生物基础。作者一方面强调童年的社会概念，一方面又在后文选取女性青春期（生理意义）的提前来作为自己论点的证据，这是不严谨的，虽然作者在那段文字末尾就承认还有与饮食习惯相关的解释，并且在最后一章试图用生物基础与社会环境激发的关系来自圆其说。此外，作者的某些说法过于绝对，使论断在读者面前的说服力被削弱了。例如，他谈到识字文化被电视等新媒体取代，事实上学校教育、书本、识字到现在仍是社会的主流，因而这样的表述不够妥当，也可能是他所处的环境给予他这样的印象。当书末作者引导读者回归整本书的立论基础逻辑：作者指出童年消逝的原因，并不打算提出解决方法，而且他提出的一系列论断无法被事实证明，甚至牵涉到了哲学问题。自然，如果某个理论是从大量现实归纳而出，它其实是不能否证的，因为只要有一个反例就可以将其推翻，而谁也无法保证不能找到这样一个反例。我原以为作者提出的“无法证明”论断是在逻辑上走了窄路，但思考过后，我发现作者的观点并非归纳现实得出，而是理性的推导，是基于现实中我们可以把握的事实判断。这大概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吧。我依旧想反驳作者对于识字文化造就童年的论点，但在有限的知识范围内还没有找到其他证据，就先搁置不提。

贯穿作品始末的是作者的人道主义与道德意识，为残酷的事实论证增添了柔和的色彩。在书本开头作者就强调儿童自身是保存童年的一股力量，这不是政治力量，而是道德力量。在书最后一章提出的六个问题里，作者对于与整个敌视童年的文化大趋势抗衡的、誓要守护童年的反叛者的敬意，流露出他对儿童这种幼小生命个体的尊重怜惜与对文明的悲悯，令人心生感动。

孩童的天真与纯粹不应该被人为剥夺，也许有人会争辩说，他们应该有选择的权利，但作者显然更看重孩子们的自由成长。也许，早熟本身不一定是坏事，但如果过早地进入成人世界会给孩子们带来痛苦与风险。因此，我们宁愿花费心思，给他们筑起一道阻隔各种洪水猛兽的墙。这样，在面对人类的未来时，便不会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