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狗

家犬

家犬就是人们常说的狗。狗忠于人类，与人形影不离。院门被打开时，院子里会传来一声低低的吼声。如进入者是熟人，那声吼叫便是一声问候；若进入者是陌生人，那声吼叫便是警告。但不论怎样，在那声支吾发出后，就会有一条黑影闪到来人身边。那黑影就是狗，来人从狗的动作上可判断出主人在家与否。

它们为主人守家，居所却只是一个简单的狗舍，有时甚至在树下卧着过夜。主人家是它们经常走动的地方，它们总觉得在主人面前效力得还不够，所以总是忙得不亦乐乎。主人外出后它们便卧在大门外，如果有人在它面前走动便竖起耳朵，并怒目相对。对待那些要登门入内者，主人不在便有铁一般的阻挡命令，它们用吼叫阻止他们向前，有时候还会扑过去咬上一口。它们不会吃人腿上的肉，只是不停地咬。主人回来了，对狗守家过程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狗不会有异常反应，对主人极度的忠诚让它保持着极度的平静。狗的精神高于形象，平时它们喜欢匍匐在主人脚边，对主人的眼神心领神会，主人只要表露出一点意思，它们在瞬间就能够有所反应。它们的能力其实很有限，但它们在爆发的一瞬力量倍增，有时候连主人都会被吓一跳。

它们中的一部分，会被命运安排为猎狗。也许主人养它们是为了有朝一日捕猎，所以它们会经受训练，那样的训练会一直持续到它们可以捕猎的年龄。一条猎狗开始捕猎的那天应该是在春天，出现在它眼前的是一只兔子或者野鸡，主人嘴里发出吆喝声，它已被主人训练了很多次，它像离弦的箭一样向猎物扑去。猎物发出几声惨叫，便被它叼回主人身边。一条狗变成猎狗的过程，就是它将学过的扑咬撕技能实施到猎物身上的过程，在捕猎中必须见血，它不再像守家那样温驯。碰到大猎物，譬如熊、野猪、豹子或者凶残的狼，主人一声枪响，猎狗仍然会从主人身边蹿出，迅速向猎物扑去。它们不怕猎物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只管冲上去撕咬。有时候它们反而会被撕咬得皮开肉绽，甚至断了腿，但仍会摇摇晃晃地回到主人身边。

人对猎狗的态度远不及对待守家狗那么好，有时候把猎物追丢了或者一不小心犯了错误，主人会骂它，如果怒火中烧还会顺手操起一根木棒砸在它身上。木棒断了，它发出一声惨叫逃离而去。主人不理它，知道它迟早会回来，不久它真的回来了。它从不背叛主人，无论主人怎样对待它都毫无怨言，表现出屈服命运的样子。主人已经消气了，见它回来便不再生气。它走到在自己身上击断的那根木棒前，伸出舌头舔了起来。

在疏勒县的那几年，我才知道家犬亦经常被当成斗狗，它们服务于人类的表演，亦是一种娱乐。斗狗亦是狗中的职业斗士。乡村的早晨，会因为两条斗狗的到来而变得热闹，人们早早地从家里出来，围到那两条狗身边，等待它们的一场厮杀。

斗狗是经过精心挑选和培训后，才有资格走到人们面前的狗，它们要为主人去战斗，把另一条狗咬倒，让另一条狗主人口袋里的钱装到自己主人的口袋里。一条斗狗要达到这一目的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断腿折腰。但作为斗狗，它们别无选择。

人们围在两条狗身边叫嚷不停，它们的体形和神态，是人们下注的依据。很快人们便选好下注的一条狗。它们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好自己，但热闹的气氛让它们兴奋，它们狂吠，用眼睛瞪着对方，恨不得挣脱主人的手扑上去。

斗狗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讲究，在这里我想写一写我在疏勒目睹过的一次斗狗。在新疆的乡村，人们经常组织斗狗游戏。那次我看到的那两条狗一黑一白，是很常见的那种狗，如果把它们放在院落里，便是两条老实温驯的看家狗。但是在那天，那么多人的叫嚷声和主人寄予厚望的目光，让它们像接受了命令一样，已变得急不可待。主人牵着它们尚未入场，它们就对叫起来，等到主人放手，它们便迅猛地扑向对方。

斗狗是残酷的。两条狗从一开始便咬住对方不放，用力撕扯对方身上的肉，自己身上也被撕扯得皮开肉绽。慢慢地白狗占了上风。尽管它身上在流着血，但它嘴上也沾满了血，这是胜利的表现，因为它嘴上的血是对方流出的。渐渐地黑狗支持不住了，白狗瞅准机会一口咬住它的脖子后，再也不松开。这是让对方失败最直接的方法，一条狗的脖子一旦被咬住，它不光没有了进攻的力量，就连招架也力不从心。但我却觉得奇怪，黑狗到了这种地步，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它从一上场就没叫过，倒是那条白狗一直狂吠不停。我发现黑狗不但不叫，亦没有表现出痛苦的神情，好像只要走进这个场子，斗不过白狗就只能这样。最后黑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白狗一方的人发出欢呼声，一场斗狗遂宣告结束。

按常规，一场乡村游戏到此时便结束了。而这时却出现了奇异的情景，白狗慢慢地走到黑狗身边，俯下身去舔它脸上的血，同时用两只前爪推它。黑狗慢慢地抬起头，与白狗对视。人们停止欢呼，愣愣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白狗把黑狗推起，它们摇摇晃晃地向场外走去。

狗是平时隐藏暴力和杀戮的动物，只要你训练过它们，它们一定会领会你的意图，为你去拼死拼活。狗本来是看家的，一旦肩负使命，就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参加战斗，满足主人的愿望。

细狗

阿勒泰有一种狗，个头高，但腰身却纤细，被人们称为细狗。如今的狗多，细狗有那般纤细的腰身，确实是奇狗。狗之奇，说来颇为有趣。清末年间在乌鲁木齐发生过一桩事，有一天在一片居民密集区，一壮汉被两条狗围住。眼看就要被咬倒在地，那壮汉灵机一动，趴下身子，在地上用双手双脚呈爬行状，嘴里发出狗的汪汪叫声，并做出向那两条狗扑、抓、撕咬的架势。那两条狗顿时被吓坏了，转身飞快地跑了。那壮汉却不罢休，用双手双脚呈爬行状追上去，直至把两条狗追出很远才站起了身。

另有一桩事，系《搜神记》所写。晋惠帝元康年间，吴郡娄县有一个叫怀瑶的人，一天他在家中忽听见地下隐约的狗叫声。他遁声找过去，只见地上有一个像蚯蚓洞穴那样大的洞孔。怀瑶将一根木棍捅进那小孔，进入数尺后感觉里面有东西，于是便小心翼翼挖开。但见里面有雌雄小狗一对，它们微闭眼睛，应是才出生不久。邻居们闻讯都来观看，有老人知悉它们的来历，遂告知人们那对小狗是犀犬，它们是吉祥之狗，必然会让现身的人家富裕昌盛。因那对小狗尚未睁开眼，怀瑶便把它们又放回洞穴，并用石磨盖得严严实实。不料仅仅过了一天，怀瑶再次打开石磨要给那对小狗喂食时，那洞穴却消失不见，那一对小狗更不知去向。此事让怀瑶愣怔不知所然，好在他家多年无大祸亦无大福，算是过着平安日子。到了东晋大兴年间，在吴郡太守张懋的书房中又发生了同样的事，张懋突然听见床下有狗叫声，但地上却没有洞穴口，于是他将发出声的地方挖开，亦见里面有一对小狗。他将它们取出饲养，但小狗不久后却死了。小狗之死似乎预示了某种不祥，后来张懋惨死在了叛军沈充的刀下。

现如今的细狗身上，亦有不少奇事。我在黄昏的村中散步，忽听身后有一声狗叫，疑心有狗要咬我，刚一转身，一条细狗已经蹿下路基。不一会儿，它便从路基下冒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兔子。细狗的嗅觉灵敏，速度快，只要野兔一露面，它们便如同闪电般蹿出，一扑一抓，便把兔子叼了回来。

人类养细狗的历史久远，漠北高原的蒙古族对养细狗情有独钟。而这个高山村庄里的细狗，从小便与别的狗不同。一岁时主人就用布蒙住它的头，把食物扔出去，它们只能凭嗅觉去寻找，因此训练出超强的嗅觉。细狗从小就被村里人精心教授跟踪、追捕和撕咬的技能。上山打猎的时候，他们在打到狼、哈熊和山羊后，让细狗去舔它们的血，细狗就记住这些动物的气味，以后遇到这些气味能迅速出击。

多尔林的细狗在村子里最为出名。别人一般都是牵狗外出捕猎，他只要把细狗放出去细狗必叼回猎物。一般的细狗叼回的都是兔子、山鸡等小猎物，而他的细狗只捕猎较大的动物，像狐狸、黄鼠狼等。它咬死大动物无力拖回，便咬下一只耳朵叼回家里。多尔林一看便知它捕到了什么，随它出门将猎物扛回。一次，一只黄鼠狼被多尔林的细狗盯上了。黄鼠狼逃跑不成，便爬上一棵树躲了起来。细狗追到树下，往下一趴便不动了。黄鼠狼以为它拿自己没办法，便在树上耗时间。两个小时过去了，细狗仍趴在树下一动不动。突然那棵树“咔嚓”一声倒了下去。原来细狗一直用牙咬树。树倒了黄鼠狼从树上跌下，细狗扑过去一口咬住它的脖子。多尔林很为自己的细狗自豪，他说：“我的狗简直就是一个精明的猎人嘛！硬猎软猎，样样都行。”他说的硬猎是直接猎取，而软猎则是应用智慧猎取。

多尔林对细狗爱惜至极，有人曾见他给它喂羊肉吃。这事传开，他骄傲地告诉别人，他每宰一只羊必先给细狗吃，他宰羊就是为细狗。村里人羡慕多尔林的狗，纷纷牵来母犬想与他的狗交配。多尔林严格把关，凡是他看不上的母犬绝不同意，就是看上的也得排队等候，十天配一条，不能让细狗太劳累。一天他外出放羊，他妻子想挣几百块私房钱，便让细狗在一天内与九条母犬交配。多尔林回来后，指着妻子说：“你也不想想，这能行吗？就是换了我，你一天给我九个女人，我也受不住呀。”

如今，多尔林和细狗都老了，一人一狗整天形影不离。多尔林不再让它出去捕猎，别的细狗从村中走过时，他的细狗总是出神地凝望。多尔林用手摸摸它的头，它便依偎在他身边。远处，人们带着细狗捕猎的欢呼声和狗的叫声响成一片。多尔林默然，细狗亦无声。

林子里总有动物不停地出生，村子里总有一代又一代人长大，细狗也一代又一代在繁衍。每天多尔林和他的细狗都坐在栅栏前。初秋的阿尔泰山已一片枯色，但白桦树的叶子却变得金黄，村子里映照着白桦林反射出的金黄，人也变得肃穆和庄重了许多。多尔林和他的狗黄昏时仍坐在那里，一人一狗便被那片金黄色裹住，远看像两座雕塑。

狼狗

狼狗身上有迷幻色彩，让人觉得它是介乎狼与狗之间的品种，既有狼的残酷，又有狗的诚实。但毕竟一个“狼”字让人恐惧，所以人们面对狼狗，仍是小心谨慎，生怕它摇身一变，像狼一样来抓人咬人。

几年前，我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某团听说了一条颇为有名的狼狗。讲述者说，只要人们一说起该团，就必然要说起那条狼狗。有那么多的狗，在那个地处沙漠边缘的团场，悄无声息地活一二十年，直至老死都留不下故事，但那条狼狗却被人们长久议论。人们常常会把它的故事一件件详以述之，似乎它并没有死，仍然活在那个连队中。

它的来历颇为神秘。团场的一条狗丢失了很长时间，人们以为它被狼吃了，但它在一天早晨又回到了主人家中。它在外面吃尽了苦头，浑身瘦得皮包骨头，毛又脏又乱，有几片树叶像补疤一样贴在身上。两个多月后，人们发现它的肚子大了起来，它怀孕了，是跑出去和别的狗交媾怀上了小狗。后来它产下三条小狗，两条夭折，只有一条活了下来。再后来那条狗老死，小狗慢慢长大，人们发现它的长相像狼，而且性格和行为也与正常的狗颇为不同，经常对着月亮长嗥。人们惊异，难道它的妈妈跑出去被狼给那个了？要不然它为何这么像狼？惊异归惊异，却因为没有确凿证据，谁也无法对其作出准确判断。

后来的事情逐渐变得离奇起来。有一天晚上酷热难当，团场的一个农工坐在树林边乘凉，那条狗卧在他脚下喘着粗气，旁边的另一条狗也热得伸长舌头。他摸着两条狗的头说：“狗啊，这天能把人热死哩，人难受，你们狗也不好受啊！”过了一会儿，旁边的那条狗起身离去，他仔细一看，天哪，原来那是一匹狼！狼走到树林边，回头对着那条狗温柔地叫了几声，狗亦对狼有亲昵之态。那个农工被吓得起身就跑。刚才他摸了狼的头，好在它并无恶意，真是万幸。

那件事因此成为被揭开的谜底，它是一条狼狗的消息迅速传开。

狼狗，集狼的凶残和狗的忠诚于一身，但人们本能地会将狼狗视为狼，因为狼性一旦暴发，就会对人构成威胁。但人们又希望狼狗经过神秘改种，像所有的狗一样乖巧听话。但那条狼狗是反常的，尤其是当人们得知它是狼狗后，它看人时目光诡异，追赶猎物时速度比所有的狗都快，只有卧在人们身边时才又变得像一条狗。但它身上的不确定因素，仍引发更多的猜测，让人们觉得它亦邪亦正，有一团忽隐忽现的幻影在觊觎着人。

一天晚上，有人偷偷地向它开了一枪。它有感应似的躲过了子弹，扭过头愤怒地盯着向它开枪的人。因为愤怒，它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了绿光，开枪者吓得抱头鼠窜。狼性潜藏在它身体的隐秘角落，在那一刻被激发了出来，使它变得像一匹真正的狼。

因为受到太多关注，它似乎变成了表演者，一举一动的背后都隐藏着什么。表演者的舞台是被关注的目光搭建起来的，其表演取决于受关注程度。也就是说，一条狼狗的举动暗含着人们的愿望，人们希望能从它身上看到某种事实，同时证实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基于此，人们其实和它都在表演，只不过人们在隐秘的角落未曾露面，而它一直在前台。

所有的表演都出自神秘布道，那条狼狗亦不例外。它让所有的人失望，既不像狼那样凶残，又不像狗那样温柔，而是顽皮得像孩子，不时制造出闹剧。团场养了不少牛，几乎所有牛的尾巴都被它咬过，于是乎所有的牛都乖乖听它的，吃草回来经过马路时，它像一位指挥者一样站在那里，牛老老实实排成一队经过。旁边的羊也受到威慑，自觉地排成一队跟在牛后面。它和团场的狗不合，见了狗便大叫，有时甚至会扑过去撕扯一番。“它在骨子里就是狼嘛！”有人发出一句感叹。它的身份和血缘便被迅速确定，从此它的行为便让人更恐惧，似乎它在等待最佳时机，一旦时机成熟，人必丧命于它的利齿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