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县娘
作者: 衣向东1
一九四四年的前两年,潍县周边埋了数不清的坟,都是没能熬过来的老人和孩子的坟。这年春分凌晨,潍县落了场雨,灰头土脸的麦田一夜之间变得清新鲜亮,柳梢泛起雾蒙蒙的嫩黄。起早的人们被这场春雨感染了,日子似乎有了奔头,眼神里都是光。
到了翻耕土地的时节,雨水来得恰是时候。王鸿德一大早就站在院门前的石板路上看了半个时辰远处的田野。田野有很多雾气,看不真切。王鸿德刚买的二十亩肥田就在那团雾气里,准备用来种植烟叶。王鸿德的父亲是做烟叶生意的,主要从零散农户手里收购烟叶卖给潍县大英烟草公司。父亲去世后,他承袭父业,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最近几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苦,舍不得在烟叶地里下本钱,收购来的烟叶越来越瘦,价钱却很贵,他决定今年自己种植烟叶。透过眼前的雨雾,他似乎看到了一片片绿油油的烟叶又肥又厚。很显然,这二十亩肥田承载了他的希望。
天气有些阴冷,他只穿了一件夹袄,老婆姞翾怕他受凉,拎来一件大褂披在他身上。他转身看了姞翾一眼,满脸惊讶地喝道:“你这疯婆娘,从被窝里跑出来显你身子白啊!”
姞翾确实是从被窝里直接出来的,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粗布睡衣,脚上穿了双棉靴,对襟上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脖子下又嫩又白的肌肤,甚至可以看到丰乳上的粉色肚兜。头发也是蓬松的,很随意地绾了个发髻。姞翾知道按照乡下规矩,女人这模样出门会被人笑话的,但她觉得大清早没谁能看到。她回怼王鸿德说:“这不是慌着给你送衣服吗?我又没去街上晃荡……”话没说完,听到街面传来咳嗽声,姞翾忙转身进了院子,掩上院门,跑回屋里,真要被人瞅见了,可就羞死人了。
姞翾回到屋里,发现婆婆早做好早饭了,正在收拾客厅。今天是姞翾的小儿子王墨语过三周岁生日,中午家里要来客人。这些家务本应该由姞翾来做,但婆婆却抢了去,不用想也知道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处得很好。
婆婆五十多岁,是王鸿德的继母。王鸿德十岁那年,亲生母亲得病去世,父亲出门跑生意没时间照顾他,经常把他托给亲朋好友照看。一位老朋友欣赏王鸿德父亲的为人,把自己女儿许配给王鸿德的父亲。王鸿德的父亲小时候家境并不富裕,但对朋友却很慷慨,后来凭借自己的勤劳和聪慧,家境渐渐转好。生活富裕后,他接济了不少乡亲。
继母进屋的时候才十九岁,人虽年轻,但辈分摆在那儿,人们都叫她二太太。继母心地善良,嫁给王鸿德父亲后,最初五年不要孩子,全部精力放在王鸿德身上,直到和王鸿德关系亲如母子,她才怀孕生了王鸿仁。王鸿仁十五岁那年,父亲在水塘的冰窟窿里搭救落水的孩子,孩子救上来了,他却没力气爬出冰窟窿。好在王鸿德娶了姞翾支撑起了家里的天。当年继母待王鸿德如亲生儿子,如今王鸿德待继母胜似生母。姞翾嫁进来后,继母从来没有摆婆婆的架子,和姞翾处成了姐妹一般的关系。
不得不说,这一家都是善良人,也都精明聪慧,是懂得如何把粉擦到脸上的善良人家。
最初王鸿仁和王鸿德关系融洽,但自从王鸿仁娶了媳妇就和王鸿德感情冷淡了。王鸿仁两口子去年索性搬出去住,家产虽没分,却另起锅灶。根源是他的婆娘觉得王鸿德是当家的,自家男人就是给王鸿德打长工的。更让这婆娘不爽的是婆婆跟姞翾的亲密,她在旁边似乎成了空气。其实二太太对她挺好的,只是她疑心太重,觉得婆婆嫌贫爱富,一碗水端不平。
当年王鸿德跟父亲去青岛大英烟草总公司跑业务,一年夏天在海边偶然认识了姞翾,就被姞翾迷住了。父亲无奈,只好托人带着厚重的彩礼去提亲。王鸿德长得魁梧,面带憨相,姞翾心里挺喜欢他的,只是她不想离开青岛去小县城过日子。王鸿德的父亲就邀请姞翾和她父亲去潍县走一走,看一看。他们家刚在潍县城南买下一处大宅院,重新改造装修,屋后建了一个大花园,很有情调。姞翾去转了一圈,竟然喜欢上了这个大宅院。她一直向往诗书中的田园生活,感觉这个大宅院就是为她建造的,就等着她来做少奶奶了。姞翾二话不说就决定嫁到潍县,这其中,二太太也起了很大作用。姞翾第一次见到二太太,就觉得这个女人很和善,自己和她很投缘,可以成为伴儿。尤其是二太太私下给她承诺,只要她嫁给王鸿德,这个家就由她说了算。事实也是如此。姞翾嫁过来后,二太太就把内政大权都交给了她,不去干涉姞翾的事情。姞翾和王鸿德的性格恰好互补,姞翾毕竟在青岛城里长大,见多识广,而且性格强硬,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王鸿德性格温和,做事优柔寡断,显得稳重有余而果断不足,有了喜欢操心的姞翾做幕僚,他正好有了主心骨且还落个清闲。
姞翾和二太太的亲密无间,让王鸿仁的婆娘心里不爽,经常跟婆婆和姞翾耍心眼。二太太和姞翾都是聪明人,不和她计较。王鸿仁和他婆娘提出搬出去住,二太太和姞翾觉得合情合理,很快就在外面给他俩买了房子。
今天是小儿子王墨语三周岁生日,王鸿德特意请了一位厨子来家里准备午饭。厨子一大早就过来备料了。按照王鸿德的打算,中午也就两桌客人,姞翾娘家人和自家人凑一桌,另外一桌是他邀请的潍县有名望的人物。然而上午十点多,家里突然来了几十位不请自来的远亲,他们来为小孩子过生日,不仅仅是讨好王鸿德,更是趁机来吃顿饱饭。
突然增加几桌客人,厨子一个人忙不过来,很不高兴。姞翾和二太太顾不得什么体面了,都去后花园帮厨。王鸿德的大儿子王墨涵十岁,个子长到王鸿德肩膀了,脑子也聪慧,看到父母忙,就一边照顾弟弟,一边协助父亲招呼客人,言语举止像个小大人。王鸿德的几位朋友看到王墨涵这么懂事,话题就扯到王鸿德父亲的身上,说老爷子一辈子积德行善,最后去冰窟窿里救别人家的孩子,自己被淹死了。祖上积德,子孙福报,你看看王墨涵这孩子将来是要干大事的,再看看这孩子娘,端庄秀丽,三十五岁的女人正是芳香季节,这一家子怎么看都让人羡慕。
这种喜日子王鸿仁和婆娘肯定要回来参加的,但宴席准备开始时王鸿仁和婆娘才露面。王墨涵看到叔叔来了,立即像猴子一样扑过去搂住王鸿仁的脖子,抢夺他手里的一件东西。王鸿仁顺势将他扛在肩上嬉闹起来,最终还是把手里的东西送给他,说:“老董家最牛的风筝,叔叔说话算数吧?”
老董家的风筝是潍县最有名的,孩子们得到他家的风筝最高兴。王鸿仁答应过两个侄子,要给他俩买老董家的风筝。今天小侄子过生日,他真的带来了。虽然王鸿仁跟哥哥和嫂子相处得比较冷淡,但对两个侄子特别好。王鸿仁在外面经常说:“我们老王家下一代能不能发达,就看我大侄子了。”王鸿仁和王墨涵正在嬉闹,二太太过来埋怨儿子王鸿仁和儿媳:“明知道家里来客人,不能早点过来应酬一下吗?”姞翾忙给王鸿仁打圆场说:“家里有厨子忙活,来早了也插不上手,这时候过来正合适。”
酒过三巡,客人微醉,酒桌上的几位朋友说把三岁的王墨语抱来,今天小寿星应当坐上来。让王墨语上桌就得有女人在旁边照看,按照潍县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二太太和姞翾在里屋陪孩子们吃饭。姞翾就让婆婆抱王墨语过去,婆婆却说应该由姞翾抱过去才合适。二人推来推去,索性结伴上了桌。酒桌上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别的桌上的客人都过来给王鸿德敬酒,对小寿星说一堆吉祥话,顺带也把二太太和姞翾夸一番。
正热闹的时候,用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告,说淘粪张在门外要见老爷。众人诧异,他来干什么?不等王鸿德说话,身边就有人喊道:“别让他进来,滚得越远越好!”王鸿德看了姞翾一眼,见姞翾朝他挤了挤眼,立即明白了,忙对众人说:“让他进来吧,今天就是讨饭的来了都是客。”
用人领着淘粪张来到王鸿德面前,餐桌上的人都朝一边躲开。淘粪张也明白大家嫌弃他,就跟王鸿德说:“请王掌柜出来说话。”王鸿德愣了一下,淘粪张神秘的样子让他觉得蹊跷。身边人有些不耐烦,让淘粪张有话快说,别磨磨叽叽的。淘粪张看了看周围几个人,有好几个熟面孔,于是坚持说:“请王掌柜出去说话吧。”说完就到院子的角落里等王鸿德。王鸿德过来后,淘粪张从兜里掏出小纸卷递给他,神色紧张地说:“有人让我带信给你,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了,不然要砍脑袋的。”说完转身离去。
王鸿德展开纸卷,是一封信,两张纸,他只看了个开头,脸色突变,忙看第二页,落款是“你的老朋友威尔逊”。王鸿德对用人喊:“快去,快去!把淘粪张叫回来!!”
2
威尔逊和王鸿德的父亲是非常好的朋友。威尔逊曾是潍县大英烟草公司的董事长,后来调到青岛大英烟草总公司任职。王鸿德的父亲刚做烟叶生意时曾得到威尔逊的扶助,他去世后威尔逊和王鸿德交往甚密。有一年王鸿德亏了本,威尔逊让潍县大英烟草公司给王鸿德垫资,帮他渡过难关,王鸿德一直记在心里。
两年前,王鸿德和威尔逊失去了联系。有人说威尔逊回英国了,也有人说他被日本人抓起来关在潍县的乐道院。
乐道院在潍县东两公里的李家庄旁边,里面有医院和学校。王鸿德曾经在乐道院内的广文中学读过书,对里面的情况很熟悉。两年前日本偷袭美国的海军基地,惹恼了美国,美国就把在美国的日本侨民关押起来。日本为报复美国,将在中国的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等十几个盟国的侨民关押在潍县的乐道院。
日本人之所以看上乐道院,是因为潍县是烟潍公路的终点,胶济铁路经过这里跟西边的津浦铁路对接,附近还有一座飞机场。从东到西,由南往北,公路、铁路、航线连接在一起,交通便利。乐道院不在潍县城内便于避人耳目,但离潍县城内又不远,方便各种物品供应。还有一个先天条件,就是乐道院里有医院和学校,设施比较齐全,适合关押很多人。日本人强行占领乐道院,乐道院变成了外国侨民聚集地。乐道院高高的围墙上增加了岗楼和机枪,还有探照灯和铁丝网。日本人看管得严实,当地人都不敢靠近。
虽然乐道院在潍县县城边,但和潍县就像是两个星球,各转各的。不过威尔逊被关押在乐道院,乐道院便硬生生嵌进了王鸿德的生活里。威尔逊写的是求援信,信里把乐道院描述成了人间地狱,很多老人因为有病得不到治疗而死去,大多数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停止了发育,现在急需药品和食品,希望王鸿德能想办法帮助他们。王鸿德让用人去追淘粪张,想仔细打探这封信的末节,淘粪张却走得没影了。王鸿德回到酒桌上,脸色很难看。姞翾注意到了,桌上的客人也注意到了,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冷淡下来,大家都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大事。
酒是喝不下去了,年岁大的李掌柜直截了当地问:“鸿德,有事?”“有事。”王鸿德使劲儿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不瞒你们,真有大事。”李掌柜当即站起来招呼大家:“酒足饭饱了,该动动身子了。”众人就起身朝外面走去。王鸿德愣怔了一下,忙挽留李掌柜几个人:“几位留下来,还要帮我出个点子呢。”
听说王鸿德家里出了大事,那些远亲都找各种理由溜走了,剩下最亲近的人和潍县几位有身份的朋友聚到一张桌边,就连女人们都围拢过来。王鸿德叫姞翾把自己珍藏的潍县醉八仙老酒拿出来,给朋友敬酒三杯。几位朋友实在憋不住了,问家里出什么事情了,需要帮忙就说出来。王鸿德这才婉转说出威尔逊的境遇,并提及威尔逊和他以及父亲的情谊,问道:“你们说,这事我帮不帮?”
姞翾松了口气,低声对婆婆说:“我以为多大的事情呢,愁得他脑门都起疙瘩了。”
李掌柜瞅见了二太太和姞翾窃窃私语,不知该怎么回答王鸿德的问话。王鸿仁憋不住,抢先说:“帮?怎么帮?让日本人知道了,能灭了我们全家。”
李掌柜发现王鸿德一直在看他,只能开口说话:“威尔逊是你家老朋友,有恩于你们,他费尽心思捎信求援,按说该帮忙,可日本人都不是人造的,真让他们知道了,别说灭门,连潍县县城都能一把火烧光了。”众人点头称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沉默了。李掌柜试探着问王鸿德:“王掌柜,你的意思……”
王鸿德把目光落在姞翾身上。姞翾知道王鸿德想让她拿主意。在潍县这么多头面人物面前,她是不能拿主意的,要给自家男人撑脸面。于是姞翾说:“我知道你已经有了主见,你就说吧,咱家的事情你一个人说了算,好坏我们都要听。你要是觉得该报恩,咱们倾家荡产也要帮。”王鸿德确实想帮威尔逊,他也听出了姞翾话里的味道,心里踏实了。他仰头喝掉一杯酒,很硬气地说:“要帮,不帮就不是人了,我王鸿德还怎么有脸在潍县县城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