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笔记:从纸上开始行走

作者: 赵瑜

纸上的黄河

所有关于黄河的书写,都是纸上的黄河。

《黄河变迁史》,厚重、细密,只翻开第一章,便惊叹不已。作者随手引用的文字来源如下——《水经注》《史记河渠书》《尚书·禹贡》《河议辨惑》《明会典》《行水金鉴》……阅读的时候,我想,岑仲勉需要将自己沉浸在图书馆多久,才能将黄河的历史梳理清楚?

我看到一条厚重的黄河在历史的故纸堆中喘息。

《黄河变迁史》的开头便写到了我的家乡:“景泰八年(1457年),刘大夏导河经兰阳、考城,由曹出徐,又分由宿迁、亳州达淮。”兰阳和考城合在一起,便是我的家乡兰考县。近代以来,兰考对于黄河来说,是一声又一声的哭泣。

黄河从峡谷入平原以后,才真正地进入了下游。上游和中游的泥沙随着丰水期的黄河奔涌而下,黄河进入河南以后,便成为一条地上的悬河。黄河河床最高的地方在开封城北柳园口附近,柳园口距离我的家乡兰考县,按流速大概只需一天。也就是说,如果黄河在开封柳园口决口,那么,我的家乡兰考县,第二天便会被大水淹没。

在《黄河变迁史》中,关于我的家乡的记录还有“正德四年(1509年),再西北徙一百二十里,至沛县飞云桥入漕河,兰阳、考城故道淤塞”。距离景泰八年才五十二年,黄河的河道已被上游的泥沙填平了,导致淤塞。这纸上的黄河如此频繁地在我的家乡作恶,我看得心惊、难过,仿佛河水从书上流溢出来,漫过我的身体,而我沿着这六百多年的河流行走,听到了我的先祖们的呼喊。

辛德勇的《黄河史话》,像袋装的速溶咖啡,叙述很是亲民,通俗又耐心。那部书薄薄的,像极了枯水季的黄河。作者辛德勇深入浅出地将黄河的很多复杂的历史简化、梳理。读这部书的时候,我总能想到小黑板、黄河的手绘地图,以及背着包旅游的年轻人拍摄的视频,直观,丰富。后来我买了《黄河与中华文明》《黄河传》《黄河号子》《黄河上游区域城市研究》《黄河下游(河南段)悬河稳定性评价》《黄河铜瓦厢决口改道与晚清政局》《黄河采访录》以及《黄河志》(十卷本)。

最厚的一册是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编的《黄河流域地图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打开这册地图集,拿着放大镜一个地名一个地名地察看,那些与黄河有关的县域、乡镇和村庄的名字让我迷恋。玛多是黄河的第一个县城,玛多是藏语,译成汉语是“黄河源头”。我在玛多县的宾馆住过一晚,因海拔太高,酒店在夜间提供八小时的供氧。那氧气并不纯,接近于心理安慰,却可以抵抗高原缺氧时的头痛欲裂。要知道,抵达玛多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住在海拔只有四千二百米的玛沁县,头痛、心跳加速,身体里像住进来一只兽类,脑袋里关于愉悦的词语全被清除干净,色彩暗淡,窗外的风都被夜色染黑。领队却不以为意地说:“最好的办法是对抗,用意志。”在领队那里,意志仿佛是一件随身携带的物品,随时可以取出来用一下。

玛多县筑了黄河地理位置上的第一座桥。遗憾的是,我们的车队并没有在桥的旁边停留。没有停留,那桥的样子便是空白的,像地图上的名字一样,没有流水声,没有颜色,也没有石头供我捡拾。记忆就是如此功利,必须有身体上的参与感,有呼吸,有触碰,记忆才会有身体的编码。只有被情感擦拭过的部分,才会储存在内心的抽屉里。如今,当我想起玛多县城,我想到的是,半小时便可以完成散步的县域面积,四周的山,道路的空荡和安静。是的,安静,若是在街边坐着发一会儿呆,便可以听到来自河流的风声,天空的云彩流动着,也像一条河流的样子。还有,坐在路边晒太阳的藏族阿婆,两三个坐在一起说着什么。她们说话的时候,手上的转经筒并没有停下,仿佛她们所有的言语都是关于信仰。我看清楚了她们脸上的皱纹,那是只属于藏区的阳光雕刻的印记。

黄河出玛多县,过达日县便流入青海与甘肃交界的久治县。黄河发源于青海,又两次流出青海。在久治县,黄河沿着青海与四川的交界流入甘肃省玛曲县。不久,完成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之后,出甘肃又入青海。黄河在高原峡谷中时而疾流,时而安静地躺在水库中歇息。

在地图上,黄河被简化成一条蓝色的线。对着地图发呆时,我觉得每一个地点都适合停留,搭一个帐篷,燃一堆篝火,听听河流和月光倾诉。当然,这样想过于抒情,略有些言之无物。我可能需要一次更加深入的行走,要接触到人,要和更多的人聊聊黄河的流动、变迁,以及清澈和混浊。

我想,我应该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发点。从哪里开始?这像是一个哲学的追问。我想到了一个徒步行走黄河的友人扶小风。这位“八〇后”写作者,曾经用了大概四百天的时间,徒步走完了黄河的全程。他是逆着河流的方向,从黄河的入海口出发。他说他背着帐篷、简单的锅灶,以及衣物,逆着河流的方向,只走小路。一路上他经过荒村和沙漠,他收藏了黄河所有的流水声。我几乎全程关注了他。一个人用脚步测量了黄河的长度,那么从此以后,黄河的流水声便会陪伴他的一生。但是我没有确定时间。因为“不知何时出发”,所以“从哪里开始”便没有了意义。

时间,地点,人。所有的事物都需要这样的几个要素。疫情让我的计划向后延迟了许久。去年秋天,我决定更换一辆汽车。想来汽车是我行走黄河的一个重要的元素。我不会像扶小风那样,背着包走上四百余天。因为我想看到的是黄河的变化。而背着包行走,尽管很深入地私有了黄河,却缺少认知上的落差。开汽车,一天之内,如果从平原赶到高原,我差不多能看到黄河的两个季节。这种因为速度而带来的地理上的温差、季节的变化,是我更加在意的部分。

选择汽车的时候,我考虑了高原、海拔,以及雪山。我在网络上搜索那些孤独的游客是如何进入高原的,我关注了许多行走山河的人。他们用无人机拍摄到的风光让我迷恋。我觉得,角度,以及高度,是观看最为重要的参照。千年过去了,“更上一层楼”,仍然有着美妙的指导意义。

癸卯春节过后,我已经在纸上将黄河行走完毕,那些峡谷中陌生的名字,我都在网上默默地搜索过。然而阅读别人行走的文字,总觉得他们在浪费自己的感官,他们没有打开内心,只是路过了那条河流,并没有将自己与河流融在一起。

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愿望,便是我要将我看到的黄河重新描述出来——我走过的、我用手抚摸过的、我和汽车一起掠过的、我和几片树叶一起赞颂过的,这样的黄河才属于我。

我确定了五月出发。五月好在花都开了,河边的风也柔和了。我在日历上标注着日期,五月八日、五月十二日,我甚至还迷信地去查了万年历,看了看出行的禁忌。然而这计划很快被住在黄河上游的王小忠兄否定了。他生活在甘南的小城合作市,他也是一位黄河源头的写作者,他关注黄河上游的一切。他和他笔下的人物,都生活在黄河的上游。或者说,他本来就是黄河上游的一小段河流。自从知道我要从黄河的源头附近开始行走黄河,他便开始给我发来上游的天气状况。王小忠发来的上游天气状况基本上是大雪、中雪、小雪,甘南每天都有一场雪。我所在的中原天气早已热烈,夏天负责将麦田里的小麦灌浆,而远在三千里之外的黄河源头还停留在冬天。这便是黄河所流经地域的丰富。“冻死在夏天里”是住在高原的人常常发出的感慨。他们不怕冬天,因为冬天有暖气,而初夏时的雪,让他们无处可逃。

五月中旬,黄河上游的雪还没有融化。草原上的绿意时有时无。我的筹备琐碎而丰富,每一天都会有新的想法和变化。为了行走黄河,我买了帐篷、烧烤架、户外锅灶以及直播用的设备。我设想着在接近黄河源头的河流旁边直播一次,或者看看星空,或者吃一次烧烤,甚至用黄河上游的水煮一锅粥。仅仅是这样的设想,都让人觉得幸福、丰富。我甚至想过在黄河边上捡一次垃圾,或者干脆和友人一起在黄河边上打水漂。

终于确定了行程。我在海拔超过四千米的玛沁和玛多,都有过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所以在上游行走时,必须要找一个驾驶技术更可靠的友人。我找到了我的前同事,同样喜欢远游的建国兄。我们曾经在海口住在同一个小区多年,彼此了解对方的不堪和秘密,是值得生命相托的友人。我找他的原因是,他曾驾车从三一八国道到达拉萨。找到他,在高海拔地域驾驶,算是有了依靠。

好吧,终于要说到行走黄河全程的路线图。要在纸上规划好行车路线。我要分割一条河流和半个夏天的时光。我坐火车到青岛去找扶小风讨论黄河的风声和流水声。我们两个说了两天的黄河。扶小风在纸上给我手绘了黄河行走的地图,他建议停留的地点极多。那些村庄的名字、河边的碑刻,以及道路不通的山村,和在山顶上看到的黄河的情形,都让我着迷。

小风行走黄河的时间是在疫情期间,他多次因为疫情而被迫回到了青岛。他是分段走完黄河全程的,耗时四百余天。一路上他听了多少虫鸣,看了多少花开和花落。在给我手绘地图的时候,我相信他的记忆全被激活了。他给我讲述见闻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光。我懂那种眼睛里的光泽,那是完成了某个理想之后才有的欢欣、喜悦,以及满足感。所有这些词语加在一起也不能彻底呈现小风给我讲述黄河时的情状。他是生动的,是快意的,是流动的。他在纸上又一次重走了黄河,我知道这一次的行走,将改变他的一生。他不只是看到了一条河流,也将一条河流装入内心,他无限地扩大了自己。黄河丰富的时候他就是丰富的,而黄河枯瘦的时候他也随着黄河的枯瘦而变化。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走完了一次黄河,那么他身体的河流从此便有了草原,有了落日,有了峡谷,有了湖泊,有了鱼类的理想,也有了方向感——流入大海。而当一个人的身体里住下一条长河,那么这个人便不再是一个单一的人,而是一个可以和黄河对谈的人。

我与黄河的关系

春天时,我告诉了母亲——我要走黄河。

我母亲和我家乡的任何一株植物一样,普通,固执,热爱泥土。母亲前半生几乎没有离开过我出生的村庄,最近数年,母亲随着到县城工作的哥哥住到了小县城。母亲有能力把县城住成村庄。在县城居住的母亲活动范围也只在她居住的小区附近,她不喜欢陌生的区域。偶尔去省城,母亲便会十分抗拒,她觉得人满为患的街道是对她人生的侵略。母亲不喜欢人多,她的描述是“看着那人来车往的马路头就晕”。对母亲来说,最舒服的活着的方式就是在家里,和熟悉的人说话。母亲活在一个封闭而幸福的生活半径里,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不停地在各个地方跑来跑去。她曾认真地问我:“你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待着能怎么样?屁股会疼吗?”我试图解释,我需要听到不同的口音,我喜欢打开视野。母亲并没有准备听我解释。可以说母亲关心的事物非常狭窄,她固守着有限的空间,仿佛只有这样她的世界才会完整,才不会被这个变化的时代击溃。

母亲和河流的关系十分陌生,几乎没有在池塘和河流里洗过澡。她们那一代的乡村女性仍然活在束缚她们的观念里,外人无法介入。

这么多年来,我外出读书、工作,一度有十年的时间在中国南端的岛屿上,远离我的村庄和大地,也远离故土的河流和鸟鸣。我成为一个被城市文明收容的人。这些年来,我和母亲能够言说的内容不多。私下里,我总是觉得母亲所有封闭的观念都和她吃过的食物有关,和她生活的平原有关。母亲不理解我多年。在她眼里我不是一个踏实的人。母亲多次说过我的小荒唐——在念小学的时候,我给家里的羊割草,会将竹篮的下面用木棍撑起来,然后将割好的草都放在篮子的上半部分,这样看起来那一篮草是满的。还有我不喜欢干农活儿,不喜欢收玉米,不喜欢割小麦,不喜欢种棉花,不喜欢刨红薯。我喜欢什么呢?喜欢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彩,喜欢听收音机里的《三国故事》,喜欢捉鱼,喜欢捉知了,喜欢在河里游泳,喜欢一整个夏天都泡在河里。

在旧年月里,河流和大地相比较,我更喜欢河流。大地生长庄稼,养育了我,而河流却给我带来了远方的信息,比如一条我从未见过的鱼。大地、庄稼、草木,不论多么抒情,在我看来,那都是劳作的场景。而河流才是生活中有意趣的部分。我们村庄的河流,早上属于女人,她们洗涤衣物,并利用洗涤的时间,交流对万事万物的看法。而河流的中午和晚上则属于男人,他们在那儿洗澡,讨论谁家的玉米个头很大,盘算着等秋收的时候到那户人家里去换一点儿玉米作种子。

大地上的事情都是生存的内容,而河流给人带来远大于劳作的收获。我父亲在河里洗澡时想通了一些事情,便决定外出务工。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父亲的外出让他有了更为宽阔的视野。每年秋收过后,父亲从湖南或安徽等地回来,院子里便会聚集了村子里的人,听父亲讲述在外面的见闻。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