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游戏

十岁那年夏天，我总喜欢和小胖、瘦子一块儿去河边玩游戏。我们管这叫夏日游戏，是我们看了恐龙纪录片后自创的一种模拟捕食游戏。

来到河边后，我们迫不及待地脱光衣服，先是猜拳，输掉的人扮演躲藏在水中的恐龙，其他两个人则扮演来河边喝水的食草类恐龙。水中的恐龙埋伏起来，伺机而动。只要能够将岸上扮演食草类恐龙的人拖下水就算赢。输掉的一方转换角色，由食草类恐龙转变成在水中蛰伏的捕食者。

那时我们对恐龙纪录片里的各类恐龙十分痴迷。我们走在沙滩上时总是故意踩出各种各样的脚印，再扮演成恐龙专家，一个个喋喋不休地谈论起那些沙滩上的脚印分别属于什么恐龙。

我最喜欢那些长尾巴上有着尖刺的剑龙。我喜欢它们长长的灵活的尾巴，迷恋它们背后像蒲扇一般巨大的鳞片。无数次，我在梦中幻想自己变成一只剑龙，盼望着自己的背部能够在一夜之间长出巨大的背鳍，尾巴长出锋利的尖刺。除了剑龙，我潜到水中时还幻想着自己成为一只长十多米的恐鳄，喜欢吃鸭嘴龙，甚至连霸王龙都吃。

而胖子总是幻想自己是一只硕大无比的梁龙，他对梁龙的崇拜几乎与我对剑龙的崇拜不相上下。

“我跟你们说啊，你们不要当什么剑龙，也不要当什么霸王龙，当一只梁龙多好！你们不知道梁龙多高多壮，一只梁龙足足有一艘航空母舰那么大呢！那么重那么肥，一屁股坐下去连喜马拉雅山都得被压塌。”胖子兴奋地说，他重复上面的这段话几十遍了。

到了水里，胖子总是幻想自己变成一只长颈龙。对他而言，长颈龙除了体型小点腿短点，其他地方和梁龙神似。他说，长颈龙是海中的梁龙。

只是胖子每次扮演捕食者的角色时总显得十分笨拙，他抓不住我们。因为他实在是太胖了，潜在水下时目标过于明显，只要往水面一看就能看到他那臃肿的身子正朝着我们缓缓靠近。为此我们打趣，要是胖子真的回到恐龙时代，就他这个捕食技巧，非得饿死不可。

听到这儿，胖子又羞又愧，还很恼火，那张红嘟嘟的脸瞬间像闷熟的螃蟹。他眼睛原本就小，一生气，瞪大的眼睛像两颗小葡萄似的，一跳一跳的。

说来奇怪，瘦子不喜欢任何食草类恐龙，他最钟意的是霸王龙。霸王龙脑袋大，但行动敏捷。那一张血盆大口里满是锋利的牙齿，咬合力也惊人，一口下去非得将一根铁柱子咬得粉碎。瘦子那么瘦，身上只剩皮包骨头。当他和我们一块在河边游泳时，我们就能看到他那突出的肩胛骨以及被皮肤勒得发紧的肋骨。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瘦子瘦小，他一潜到水底我们得要眯着眼睛才能看到，因此他捕猎的成功率最高，我只能排第二。

我们三个孩子有自己固定的游戏场所，为了捍卫领地，我们绝不允许其他人擅自来到我们所搭建的那个小水坝玩耍。在此之前，我们花了整整两周从河岸边以及水底搬来石头，一点儿一点儿垒成小水坝，原本湍急的水流在这儿慢了下来，水也更深了一些。河底的乱石被清空，脚踩在洁白细腻的沙子上，软绵绵的，清爽爽的。

胖子的父亲是街上的屠夫，他比胖子还要胖，总是穿着一件褂子，露出大大的肚子，肚子上有一个像小蓝莓一样的肚脐眼。他满脸络腮胡，脑袋却没毛，一脸凶相。他脾气暴躁，说话瓮声瓮气的。他经常拿着一把锋利的削骨刀站在案台边剃猪毛，动作利落。见到他，我就想起了《水浒传》里的镇关西。

胖子的父亲喜欢在我们下午放学后跑到我们的秘密基地洗澡。屠夫似乎很享受洗澡的过程，时不时沉入水底，时不时仰躺在水面上。他一泡就是个把小时。

我们不喜欢屠夫霸占我们的秘密基地。这地方是我们亲手搭建出来的，屠夫一来，我们的地盘马上变得油汪汪的了，似乎也充满了肉腥味。但我们都怕屠夫，他一来，包括胖子，我们都跑得远远的。

如果屠夫不来，我们三个都非常快乐，往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飘过田野，穿过村庄，在群山中回响。

这一天放学早。我们开始玩游戏。我潜到水中时，河底下的绿藻随着水流晃动，鱼儿们从眼前飞速地穿过，水中冒出无数的泡泡，河流的心跳声不停传来。在那一瞬间，我幻想着自己彻底变成一头远古时期的恐鳄，长出了尾巴，长出了鳞片，我拥有了一身灰褐色的铠甲。我的嘴巴拉得很长，眼睛变成了黄褐色，手脚变成了鳄鱼的手脚。我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动，潜伏于深处，脑袋里只想捕猎。

在水中将目光上移，能看见在岸边晃动的那两人的身影。我偷偷地靠近岸边，离目标越来越近。他们在浅水处惊慌失措地左闪右窜，激起一阵阵脚步声。声音透过河水传到我耳边，越发清晰。

我一次次冲上去，企图抓住他们的腿脚，将他们拉下水来。他们拼了命地蹬脚，一次次挣脱我的双手。胖子又重又肥，好几次我抓住他的双腿想将他拽到河底，却怎么样都拽不动。

我往河里拽，瘦子将胖子往岸上拽，我们来来回回，像争夺一条鱼的两只猫一样谁都不肯松口。

终于，比瘦子力量大的我还是将胖子拖下了水。胖子一开始剧烈地挣扎，他不停蹬腿，两只手紧紧抓住岸边的石块。胖子整个身体的肥肉都在抖个不停，他像一头被倒扣起来的海象般晃动手脚，做些无用的挣扎，任由我宰割。

我将胖子拖到水中，越拖越深。胖子的挣扎也越发激烈，一只脚狠命地蹬来蹬去。我抓住他的另一只脚，固执地继续将他拽向河底深处。胖子的两只手还在水中不停地晃动，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抓住。

眼前冒出无数的泡泡，白色的浪花拍得我看不清楚胖子究竟怎么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越反抗我越兴奋。我像贪婪的猎食者将猎物拖往水深处，企图将猎物溺死。恍惚间，我听到他的喉咙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在水中不停地呼喊，嘴巴一直往外冒泡。我眯着眼睛看，总觉得从他的嘴巴里正逃出无数只水母来。

灿烂的阳光洒在河面上，光线插入河底，往水面看去，还能看到耀眼的金色阳光正缓缓地浮游于水面之上。我被那一缕阳光照得有些走神，突然胖子猛地向我的脸踹来一脚。我脸部剧痛，两眼昏黑。

几秒钟后我才惊醒过来，抬头看，阳光在水面高处晃动，太阳扭曲成了烤糊了的汤圆，一直晃荡。我如同火箭般猛地窜了上去，漂在水面。终于，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我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起清新的空气。

猛烈的阳光射了下来，我适应了一会儿，睁大眼睛往岸上看去，这才发现瘦子正用两只手揉着眼睛号啕大哭，躺在地上的胖子还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吐水。

后来，胖子是哭着回家的。他一边哭一边大声地骂我，说大家只是玩，我却想杀死他，说我就是个坏小子，有机会一定让他爸爸帮他报仇。

我害怕极了，害怕胖子那满身横肉的爸爸会将我打死。

要是他爸爸打我，我也让我爸爸去报仇。可转瞬又觉得不靠谱，我爸瘦弱得跟个稻草人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屠夫的对手？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胖子和瘦子再没理过我，也不找我玩河边游戏。我原以为我们之间的友谊会就此破裂，没想到一周后的一个炎热的周日下午，胖子和瘦子来到我家，叫我一块去河边洗澡。

“好久没有玩河边游戏了，咱们一块去玩吧。”胖子兴奋地说。

我还有些迟疑，看了一眼胖子又看了一眼瘦子。胖子露着笑，一脸的迫不及待。

“你……你就那么原谅我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我心宽体胖的，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我根本不在乎！我们今天来找你玩就是为了重新当朋友，况且我也想玩河边游戏了。”胖子说完，还走过来牵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屋外赶。

我不好拒绝他们的好意，只得跟着胖子瘦子一块迎着阳光走向河边。阳光猛烈，空气燥热，太阳在天空缓缓地浮游，像一只蜗牛，爬得很慢。

我们来到了河边，当我看向河对岸时，恍惚之间看到芦苇丛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我吓得连忙伸出手指了指河对岸，对着胖子和瘦子大喊起来。

“河对岸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我有些惊恐地问，内心隐隐感到不安。

我们三个站在河岸边的鹅卵石滩上，眯着眼睛打量河岸。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带来一股潮湿的河流腥味。胖子浑身上下冒着汗，瘦子的白色衣角被风吹动。我又看了一眼河对岸，透明的天空下，有个人泡在水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胖屠夫。他裸着上半身的肥肉，泡在水里，浑身上下的肉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白得发光。我困惑地转过头来打量着他们两个，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

“我爸恰巧也在那儿洗澡。”胖子笑着说。

“他不是来帮你报仇的吧？”我惊恐地问。

“怎么可能？我爸爸虽然长得凶，但他的心好得很。”

我将信将疑，但胖子那轻松的样子打消了我的顾虑。太热了，到了河边不泡水谁都受不了。再说了，屠夫在河的对岸，隔那么远，如果他向我游来，我马上跑，怎么着他都抓不住我。于是我们三个孩子立刻像往常一样先是在岸上脱光了衣服，再跑到河里游来游去。

我们潜到水底，在水藻之间游动，常常从河的这边潜下去，一直游啊游，再从河的另一边突然窜出来。一开始我还担心胖屠夫会扑过来教训我一顿。我偷偷地看向他，他正用一张褪色的毛巾擦洗身子，脸上的横肉颤抖。过了一会儿，我早将这些担忧全抛在脑后，与伙伴们玩起了水。水花扑通扑通地响，我们就好像是三只鸭子一样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享受着河流的凉爽，躲避着折磨人的烈日。

我正游着，恍惚之间感到河底有什么东西拽住了我。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像鱼群一般晃动的水泡形成一股旋流，将我往河底拽。我一脸惊恐，拼命地向水面游去，漩涡吸着我，死不松口。我被拉往河底深处，两只手在水中不停地乱抓，却什么也没抓住。暗流一会儿将我往水底拽，一会儿又猛地将我吐出去。我一靠近河面，两只手便快速地拍打起来，好让自己浮在水面呼吸空气。才吸了几口气，我便又被河底的旋流吸入水中。

我像是一只被扔在水里的旱鸭子一样一直扑棱着翅膀，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当时阳光猛烈，飞溅的浪花打在我的脸上，恍惚间我看到岸上的两个人影，胖子正站在岸边大声呼喊，他的声音那么响亮，传得好远。

我又一次被暗流推向水面，我咬牙，两条腿拼了命地蹬，这才得以多在水面待上几秒，吸上几口空气。我在急速地抽搐，像是一条搁浅的鱼拼命挣扎。

“你先别乱动！别乱动！”远处是胖屠夫嘶哑的声音。他话一说完，漩涡又一次将我吸向水底深处，被吓坏的我下意识地张嘴尖叫，河水趁虚而入，猛灌入我的口中。被这样来来回回地折磨几分钟后，我筋疲力尽，浑身上下的力气早已用光。后来，我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张被水浸透的餐巾纸，只能下沉，再没有一点力气浮上去。

我快要死掉了。我心里想着。

我放弃了挣扎，整个身子宛如香蕉皮一般软下去，任由着自己落到河底。恍惚间，有一双强健的胳膊一把环住了我的腰，我的后背如同倚靠住一块坚实的陆地。我扭头一看，居然是胖屠夫。他不会趁机帮他儿子报仇吧？他会不会等我死定了再把我拖上岸？肯定是的。我积攒了全身最后的力气，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他的腰上。他被踹开了几米远。但他很快又游过来。今天就这么死了，我心有不甘，却没有任何办法。我眼前一片漆黑……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父亲对我说：“以后不能再去河里玩了。要不是杀猪的胖叔叔救你，你早没命了。”

【作者简介】韦静杰，笔名青木，二〇〇一年生，广西罗城人，现为西南民族大学历史系大四学生。微信读书签约作者，有作品发表于《民族文汇》。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