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
作者: 李新红甫入冬天,寒流就来了。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阴云笼罩,北风咆哮,铜钱般的大雪在空中翻滚。一早我们家接到大姑去世的消息,这个消息也把几个人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并打上了死结。
大姑生育了四个孩子。表姐出生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大姑生了表姐后竟多年没有怀上孩子。为这事大姑父经常和大姑吵架,说大姑白吃饭生不出儿子,断了他祖上的香火。后来经邻村一个老中医给出药方调理,大姑连生了三个带把的。这下可把大姑父乐坏了。
生了最小的儿子后,大姑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时常咳嗽,后来确诊是得了哮喘病。一到冬天哮喘病复发时,大姑就不停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憋得脸呈紫红色。有一次,看到大姑犯病时的难受劲,我都差点背过气去。
后来我们劝说大姑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可大姑总说:“没事,老毛病了,过几天就好了。”大姑每次犯病,都到村里医生那里拿几片药吃。但过不了几天还会再犯,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年。过了年把,我们又劝大姑去医院做个检查,也好对症下药,这样反反复复太遭罪了。大姑还是重复着那句“过几天就好了”的老话。我知道大姑是心疼钱。
在一个飘雪的冬天,大姑的哮喘病再次复发,这次却未能像她说的那样过几天就好了。大姑临走时紧紧抓住表姐的手:“小雪啊,你已是大姑娘了,娘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三个弟弟,娘把他们交给你了,照顾好你三个弟弟。”大姑说出这几句话就闭上了眼。大姑去世时三个表弟都还小,大表弟和二表弟刚刚读书,表姐那年刚好满十八岁,在县城读高三。
大姑的去世,使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大姑父既当爹又当娘支撑这个家,他确实有些吃不消。表姐看着父亲日渐消瘦,还有三个那么小的弟弟,母亲临终的嘱托在她耳边回响。那一夜,表姐躺在宿舍里,盯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想着接下来的日子,看不到亮光。她真想大哭一场,但看着周围熟睡的同学,她只能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表姐决定回家帮父亲扛起家庭的重担,但她也非常清楚多年的梦想和追求将化作泡影。
表姐退学后和大姑父商量,把豆腐坊再开起来。但表姐决意坚持传统的做法,她选用最好的大豆,绝对保证豆腐的品质。
豆腐做好后,大姑父就走村串户去卖。乡下人没有太多的知识可言,但舌尖就是检验器,时间长了都知道表姐家的豆腐味道好。很多时候,到一个村子往那儿一站,豆腐很快就卖完了。
表姐在家里照顾好三个表弟,喊他们起来洗漱、吃饭、上学。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多年。一到寒冷的冬天,表姐以往那双在校握笔的柔软光滑细腻的手就变得无比粗糙,手面冻得像小馒头,看上去像笨拙的熊爪。手上裂开一道道口子,一碰就流血。无奈的表姐把十个指头都缠上胶布。
日子过得说慢也快,大表弟高中毕业了,遗憾的是没能考上大学,回来村里帮干点跑腿打杂的活儿。同年上高一的二表弟和同学打架被老师批评后,主动退学了。表姐费了很多的口舌,也找了亲朋好友来劝说,道理讲了一箩筐,也未能把他劝回学校继续上学。
二表弟的辍学成了表姐的一块心病,母亲临终的嘱托经常让她感到愧疚。表姐为二表弟的事绞尽脑汁,后来托她高中同学把二表弟送到镇上干临时工。两个表弟都找到了工作,花钱的只有一个读书的小表弟了,日子逐渐有了起色,但大姑父原本身体就不怎么好,如今病痛时常找上门来,这更让表姐不省心。次年冬天,大姑父得伤寒后不久便去世了。
大表弟高中毕业,再加上嘴巴甜又会处理事情,被本村的红梅看上。从订婚到结婚只花了不到半年时间,婚后小日子过得很顺溜。第二年大表弟当选为村支书。
一转眼,表姐老了,没有比表姐还老的趴在家里不出嫁的闺女了。左邻右舍的叔叔大爷、哥哥嫂嫂都劝表姐别再一个人磨豆腐了,该为自己的将来做个打算。不少热心人给表姐介绍过对象,可都被表姐拒绝了,说等两个弟弟都结了婚再考虑自己的事。
大姑父走后不久,在镇上干临时工的二表弟通过考试转成正式工。后来二表弟娶了他深爱的姑娘,小日子过得喧腾得很。又过几年,小表弟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并成家立业。如今三个表弟都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也都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这日子总算随了表姐的心愿,表姐也完成了母亲的临终所托,九泉之下的父母可以瞑目了。
表姐打心眼里的高兴劲儿很明显地显现在她那张被岁月留下了痕迹的脸上,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到了该考虑自己事情的时候了。
表姐不光人品好,以前长得也漂亮,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就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但看着眼前一脸沧桑的老表姐,我的心如针扎。
母亲常和我说:“你表姐就是命苦呀,要不是你大姑走得早,也不至于退学。她辛苦这些年……唉——这都是一个人的命呀。”说完,母亲总是抹一把眼泪。
后来四十多岁的表姐,经人介绍嫁到了省城的一户人家。男方条件还不错,是个做生意的,有房有车,年龄比表姐大两岁,带着两个男孩。表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了出去。我隔三岔五就给表姐打电话,问她过得可好,两个孩子能不能接受她。表姐的回答总是万事大吉、一切都好,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后来我劝表姐要个孩子,老了有个依靠,她总是说:“都这个岁数了还要什么孩子呀?我都有两个儿子了,还嫌少啊!再说了你姐夫人不错,对我也很好。”我又劝表姐,自己存点钱,养老用。“不用存钱,两个孩子都不错。再说了,你姐夫从不缺我吃喝,背着你姐夫的事我也干不出来。”我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想,以后真遇到什么事了,遭罪的可是她呀。
表姐的日子过得很幸福,一如既往地为家庭默默付出。买菜、洗衣、做饭,家里地板拖得像镜子一样可照人,孩子们的衣服、被褥都洗得干干净净,表姐夫的衬衣、裤子,每次洗完都会用熨斗熨平放好,皮鞋也给擦得锃亮。
十多年后,生活又一次狠狠地甩了表姐一记耳光,表姐夫出差途中心脏病突发猝然辞世。处理完表姐夫的丧事,这个家没了表姐的容身之地,表姐被自己养大的两个儿子逼得净身出户。亲朋好友知道后,劝表姐通过走法律程序解决这个问题,但表姐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地退出那个家。
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本性善良的表姐,对孩子,对家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融入了深厚的感情。表姐夫生前对她也不错,她不愿意和孩子们撕破脸皮,让九泉之下的表姐夫难以瞑目,或许她觉得默默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一天晚上,表姐拿上几件换洗衣服,悄悄地离开她生活十多年的家。把门锁带上的瞬间,她没有伤心没有留恋而是感觉无比轻松,自叹走了一段路又到了原点。那一晚,表姐手里提着仅有的几件换洗的衣服,在省城的大街上溜达到天亮。眼里无泪,但她不恨任何人。她坚信好人定会有好报。
虽然表姐找了无数个安慰自己的理由,但我想表姐内心深处的痛已如乱箭穿心。她内心的痛,除了深邃的夜空、闪烁的星星,还有街道上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或许没人知道。第二天,表姐在外面租了一间地下室,应聘到一家商场做保洁员。
后来又经人介绍,表姐嫁到我们县城一户人家。男方比她大十岁,身体不是太好,儿媳儿子都在政府部门上班,一个孙女上高中,一个孙子上小学。表姐打电话给我说这事,我劝表姐这次可要慎重,宁缺毋滥,表姐说:“老了还图啥?就是找个伴过日子。”就这样表姐又从省城辗转到了县城。
表姐每天照顾表姐夫、接孙子、给孙子辅导作业。说来也怪,自从表姐嫁过去后,也不知为啥,表姐夫的身体竟然一天比一天好。以前三天两头犯病,不是胸闷,就是气短,动不动就去医院,自从和表姐结婚后没去过一次医院。孙子的学习成绩也从班里的倒数几名提到了前几名。
表姐虽没上过大学,可肚子里也算是有点儿墨水。每天伺候一家人吃过饭,便开始辅导小孙子写作业,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表姐整个人也精神起来,脸色日渐红润起来。表姐终于过上像样的日子,我心里感到踏实了很多。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一天晚上九点多,我的电话突然响了,是表姐夫打来的,他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你表姐去药店给孩子买药时出了车祸,现正在医院抢救。”我顿觉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挂掉电话我匆匆赶到医院。还好表姐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一条腿骨折了。
那晚我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我躺在床上左一下右一下地翻着身,总是睡不着。回想表姐坎坷的人生,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揪着疼。我在猜想,接下来等待表姐的又是怎样的命运?被扔在医院无人管,还是再一次被赶出家门?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天空阴沉沉的,空中有零星的雪花落下来。我买了早餐去医院看望表姐。透过半掩着的病房门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出来,我看到表姐夫,表姐夫的儿子、儿媳、孙子都在,儿媳正从保温桶里往碗里盛小米粥。我推门进去,他们看到我提着的早餐,似乎不理解为什么我带了早餐,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此时,旁边孙子抚摸着表姐的手不停地说:“奶奶,您快点儿好起来,您不在家没人陪我写作业了。”
表姐虽然躺在病床上,但我看到的表姐是幸福的。走出病房,我站在医院走廊的玻璃窗前,看到天空飘下一片片洁白的雪花,这铜钱大小的雪花像极了成群结队的白蝴蝶,在苍茫的天地间荡漾。
【作者简介】李新红,女,山东德州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著有散文集《雪儿》。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