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啸

作者: 王方晨

第一章(1935—1997)

老人小虾的出现,是他父亲始料未及的。

那时候的皂坝头,还是一片水洼。很多野鸟都从水洼里飞走了,他的父亲罗得宝依旧每天坚守在那里,苦苦等候他的母亲。给罗德宝捎信儿的老乡,从二十里外的八大组,已走了一整年,但罗得宝至今没见她的影子。

初冬,他已割了五个大芦苇垛的芦苇。他时常爬到高高的芦苇垛眺望,可他看到的芦苇仍像一片茫茫的大水,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翻腾不息。

后来他的芦苇垛全部腐烂掉了,但当时确实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割那么多苇子。他只是不能再割下去了。巨大无边的芦苇荡,渐渐让他感到一阵阵恐慌。

在他住的那座简陋的茅草屋里,堆着上千斤颗粒饱满的大豆。他还采集了很多能吃的草籽。那些金灿灿的大豆,没有一刻不让他思念远在鲁西老家的妻子宋兰香。他们将在这块荒无人烟的退海之地世世代代居住下去。

他一直想象着宋兰香马上就要来到自己跟前,他把她脱得一丝不挂,深埋在大豆里面,捧起大豆撒在她的头上。大豆哗哗乱跳,他年轻的心也跟着乱跳,然后他们就在大豆上面缠绕在一起,狂叫着一遍遍交媾。他们的子孙,一定要在这些美丽可爱的大豆上面开始孕育。

他知道,宋兰香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粮食。她惊喜的目光就像大豆金色的光辉,将要照亮整座茅草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作为一个孤独的垦荒者,所承受的无比的艰辛也将因此得到报偿。

当时只有二十三岁的年轻汉子罗得宝,很容易被自己的臆想搞得热血沸腾。他躺在芦苇垛顶上,目光所及全都是他的土地。而在老家他只有七亩地,平时免不了出门打短工,替人家耕种。

那七亩地也被大水泡软了。

一九三五年的那场大水,使鲁西的菏泽、巨野、济宁、金乡、定陶等十几个县的良田和村舍,一夜之间化为汪洋。成千上万的灾民纷纷向黄河尾闾迁移。那里有大片大片无主的荒地,但罗得宝一时还舍不下他祖荫的那份产业。在他的计划中,不久之后那七亩地就会变成七十亩、一百亩。可是眼看着一个一个的村庄都快空了,他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洒泪离乡时,罗得宝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为了拥有更多的土地而背井离乡的。他推着独轮车,一个人沿着滔滔不息的黄河日夜兼程,也不记得到底走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他真的走不动了,就放下车子在河滩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让秋阳晒了一天,又让寒露浸了一夜。泥沙在他身下,不住地塌陷着,他好像浑然不知。天亮时,恰巧有一帮逃荒的鲁西灾民从这里路过。他们发现了他。

“快起来!”他们对他喊,并丢给他一块煎饼。他们并不就此止步,而是逐渐地分散在枯黄的荒草丛中。

罗得宝不忘占有土地的雄心壮志,坚持往前走,因为越往前走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土地为他所有。土地对他具有强大的诱惑力。他落脚在皂坝头的水洼里,依水结庐。浩浩漫漫的芦苇荡包围着他,经常使他想起淹没家乡的那场大水。

天地苍茫,他仿佛正独自在大水上漂浮,漂过庄稼,漂过树木,漂过村庄。他就像苇丛里的野鸭一样守候在那里,要在这块人迹罕至的土地上建设家园、繁衍生息的念头,丝毫没有动摇。

六十一年前的一个午后,困倦的罗得宝,趴在垛顶上睡着了。宋兰香挺着大肚子,来到芦苇垛下,神情可笑地四处张望了一阵,试探地喊了一声:“喂!”罗得宝醒了,但他一睁眼就看到宋兰香穿得臃肿不堪。

虽然已是初冬,一到中午却跟阳春差不多。罗得宝惊喜异常,身子一挺就从芦苇垛上滑下来,扑通一声,双脚落地,还没站稳就要扑上前抱住她,但她不顾脚下尖利的苇茬,一下子跳开了。罗得宝看得出她并不是受了惊吓,而是躲他。他浑身的火苗,立刻就凝固了。

宋兰香头一扭,就朝旁边的茅草屋走去。罗得宝稍停了一下就跟了上去。宋兰香进了屋子,笨重地坐在罗得宝用苇絮垫得厚厚的地铺上,脸色苍白地对他说了一句:“你出去吧,我要生了。”

罗得宝的目光,慢慢地从她脸上移向那些金黄的大豆。每一颗豆子,都在硌他的心,但他仍旧退出门去。宋兰香又喘着粗气说:“你去拿根苇子来。”

罗得宝没问她要苇子干什么。他离开屋子,绕着几个大芦苇垛慢慢转了一阵,然后蹲在芦苇茬上。他也感觉不到痛,但似乎听见脚下的这片土地正在举着无数小小的利刃,高一声低一声地嘶喊。他沉浸在这浩大的嘶喊声里,双手抓住头发。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跳了起来,伸手从芦苇垛里拽下一根芦苇,就向他的茅草屋快跑过去。

宋兰香把婴儿的脐带用苇篾割断了。她似乎用尽了气力,在地铺上安静地闭着双眼。

罗得宝烧起火,把大豆煮得稀烂,才给宋兰香盛了一碗。大豆的香味把昏睡的产妇熏醒了。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她看着眼前的罗得宝,对他笑了笑。但她猛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慌乱地在茅草屋里搜寻着婴儿。罗得宝朝她咧了咧嘴。她突然变得凶狠了,用力推开罗得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夺门而去。

天已经黑了,支在屋外的锅灶还在冒着点点火光。栖息在芦苇荡里的野鸟,发出一声声颤抖的哀鸣。

宋兰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好像有谁在指引着她。没费多大工夫,就在一片水洼旁找到了赤裸的婴儿。宋兰香记得,婴儿一声也没有哭。她当时不顾一切扑上去,把全身冰凉的孩子捡起来,焐在怀里,直到孩子身子热乎了才松一口气。但腹中一阵绞痛向她袭来,她感到万分饥饿。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抓了一把快要干透的草塞进嘴里,使劲吞咽。她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但她终于咽下去了,接着又用手捧水喝。她吃了一惊,嘴里差不多塞满了活蹦乱跳的小虾。她大口地咀嚼起来。小虾新鲜的汁液,很快遍布她的全身,使她精神陡增。

宋兰香回到茅草屋时,看到坐在大豆堆上的罗得宝露出牙笑。宋兰香沉静地把婴儿放在柔软的地铺上,然后小心地紧挨着躺上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宋兰香两只眼只看着吃奶的婴儿。

半夜,她看到罗得宝从大豆堆上站了起来,一个人蹲在屋外,吃他煮熟的豆子。他吃得那样响,这使她很惊异。她也很惊异他又吃得那样多。他可能把锅里的豆子全吃光了。她又开始听见他一个接一个地打饱嗝,也是打得很响,而且他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地发出很大的响声。

宋兰香一直没有看他。她感到他在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极度地紧张起来。婴儿也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一样支棱起耳朵,止不住地抽搐着。宋兰香本能地弓起腰来护住他。接着她感到罗得宝沉重的身子向自己扑了过来,但她一动也没动。

大豆不住地顺着她的四肢往下滚。她想自己马上就要被深深地掩埋了,也想起了那场一九三五年的大水。她和她的孩子正穿行于汹涌的大水之中。

天麻麻亮时,罗得宝毫无声息地躺在大豆堆上,目送怀抱婴儿走出去的宋兰香。

这一天的早晨,跟以往一样寂静。野鸟畏于寒冷,依旧躲在草丛下的巢穴里。荒原上没有一只早起的动物。

罗得宝忍不住瑟缩起来,孤独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他嗓音嘶哑地叫了一声:“兰香。”可是宋兰香已经离开了茅草屋。罗得宝瘫在那里,两眼茫然无所视。支持他挺到这天前夕的希望已化为泡影,他慢慢地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他像一年前的那天躺在黄河沙滩上一样,心力衰竭。大豆在他的重压之下,悄悄陷落。他又听到了黄河轰隆轰隆的咆哮声。茅草屋也好像被震得不停摇晃起来。

宋兰香并没有弃他而去。

宋兰香在傍晚返回时,罗得宝清楚地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水的味道。确切地说,那是小虾的味道。他已经快被大豆埋住了,他并不想让宋兰香看到他那个样子,而且也不想当着宋兰香的面从大豆里挣脱出来,他憋得发红的脸呈现出一种惭愧的神色。

宋兰香一声不吭地放下婴儿,就出去给他做饭。饭做好了,他已经从大豆堆里出来。他知道宋兰香不会离开他,他的心神似乎安定了许多,但他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一点儿力气。那时候他忽然有些怕宋兰香。宋兰香做好了饭,盛好了一碗。他在默默地端起碗之前,还冲着婴儿讨好地一笑。

一刹那,他明白过来了。他和宋兰香已用行动定下了一个可怕的契约。他必须承认这个暗影里的婴儿,他们才有可能在一起生活。他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宏伟计划,才有可能实施下去。

这个该死的婴儿,就是小虾。

宋兰香的奶水,出奇地充足。小虾长得又白又胖。

严格地讲,罗得宝并不是小虾的父亲,实际上小虾大半生从来没有把罗得宝当作父亲。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这一生是为寻找父亲而活着的。

有女人在,罗得宝的日子就过得滋润多了。

芦苇荡深处,遍布着一个又一个清汪汪的水洼,那些很少被人骚扰的鱼虾很容易就能捕到。草丛里还有无数的野鸭、野兔和獾。只要下了套子,就绝不会落空。

宋兰香的脸色也比初来时添了不少的光泽,但她对自己一年来的经历,只字未提。罗得宝一次也没有问过。因为已入冬,他在家里无所事事,天天都是一头扎进芦苇荡里拼命地割芦苇。没过多长时间,五个大芦苇垛已经堆起来了。

芦苇荡仍然无边无际,罗得宝身后那些嫩嫩的芦芽,已经悄悄冒出了地面。空中的鸟群,掠下一片片的阴影。罗得宝这才松开手里攥了一冬的镰刀,但他的脊背却再也直不起来了。从此以后,他的目光就习惯于盯着脚下的土地,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安心。直到六年后,他的大芦苇垛倾颓之前,他再也没有看到蓝天下的垛顶。很多狐兔和别的小动物,纷纷钻到芦苇垛里做窝,甚至不小心把洞打到了他的屋里。

罗得宝捡起去年丢下的镢头,开始在茅草屋周围开垦着一片又一片的荒地。宋兰香的身体早已复原,现在看上去要比罗得宝强多了,干起活儿来也总是把他落在后面。他不由得发出轻轻的叹息。脚下黑油油的泥土就像被蒸熟了一样。罗得宝常常忍不住掉下泪来。他有股冲动,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吃进肚里,但他一直没有那样做。他的视线总是被放在地头的婴儿小虾牵引过去。

成群结队的野兔在远处狂奔,它们惊起的野鸟发出缭乱的叫声。罗得宝的耳朵被春天的阳光照得麻麻的,他搓了一下耳朵,瞥见宋兰香只顾埋头刨地。她每一次用力,肩膀都震得抖上一抖。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罗得宝的耳朵里回响着阳光的嘤嘤声,现在在地面上看到的,已经不是那种像发酵透了的泥土。一群群鸟破碎的影子在他眼里晃,这使他不知不觉地掉转了方向。

罗得宝紧紧地握着镢头。泥土变得那样软。他即使不用力,镢头也会一下子刨到土里去,而他的双脚几乎就像踩在棉花上,使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埋到胸口了。

阳光开始发出巨大的响声。罗得宝的镢头,忽然变得沉重如山。他咬着牙想着把它再从土里举起来,但是随着宋兰香的一声呼叫,他的力气不可抵挡地四处溃散了。他全身湿透。他蹲了下来,想把手伸向躺在地上的小虾。宋兰香已经赶到跟前,飞快地把孩子抱了起来。

“呵,你这个驼子!”宋兰香愤怒地大声嚷嚷。

罗得宝收回自己的手,在黏糊糊的胸口搓来搓去,说:“我在刨地。”他摸着那里的汗。他觉得胸口已经裂开了,正汩汩地往外冒水。他的手很快被濡湿了。汗水从手指流出来,使手背上的土变成了一些泥巴。“我是在刨地。”他再次小声地为自己申辩。

“哼,刨地。”宋兰香拍着怀中的孩子,“哼。”她踢一下脚边被刨起的土块。它的表面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白了。

罗得宝的身后,留着一行凌乱的脚印。他的双腿深深地插在土里。他挪动了一下,反而插得更深了。那行印迹清晰得就像一道刚划出的伤疤,里面跳动着鲜红醒目的血肉。他忽然捂住脸,低低地哭了。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混着沾在他脸上的土。他嘴里发咸、发涩,却又觉得醇厚无比,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泥土的滋味。但在他哭泣的时候,确实觉得是泥土感动了他。他干脆顺势倒在地上,把身体紧紧蜷缩成一颗大豆。那种姿势,也很像胎儿的形状。

宋兰香不由得对他充满了怜悯。她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小虾向近旁的水洼走去。

罗得宝发现宋兰香正弯腰向水洼不停地呕吐。他的哭声,已细弱如丝。陡然间他觉得心里非常温暖。罗得宝悄悄注视着呕吐过的宋兰香,她把婴儿绑到了自己背上,又去干活儿了。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膝盖支着地,慢慢爬了起来。他远远地跟在宋兰香后面干活儿。此时他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甚至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笑。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