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影

作者: 杨仕芳

“我忽然意识到,今天的你,是映衬着那些出没在你生命里的影子,而我的影子将会出现在你未来的生命里,反之亦然。我继而意识到,那些影响着我们的影子,也是受到他人的影响才呈现出我们所看到的模样,所以我不知道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谁是自己,也不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自己是谁。”

你是在醉酒之后说出这些话的。当时是傍晚,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你坐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手里抓着只剩半瓶的农家酿的米酒,漫不经心地望着同样漫不经心的田野。田野里的稻子已被收割,几头黄牛在田埂上吃草,几个孩子追逐到处飞的蚂蚱。你对他们视而不见,目光超过他们的头顶,望向那条三米来宽的溪流,溪流在夕阳里折射出一阵阵晶莹剔透的光亮。你的眼里也闪出那种光。你瞟我一眼,用酒瓶捶打左腿,发出一阵闷响,接着极为夸张地哈哈大笑,如同监禁数年后突然获得自由的囚徒。我以为你喝醉了。你又瞟了我一眼,慢慢地挽起裤筒,露出巴掌大小的伤疤,你的脚乍看起来像条假肢,你说这就是岁月。我确信你喝醉了,也确信你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是为研究民俗而来到偏远的归木村,遇到你和你的故事纯属意外。起初,你眼里透着冷淡和不屑,你对民俗研究并不感兴趣,换句话说你每天都活在民俗里。我准备着手写的这本关于民俗研究的书,是在省文化厅上班的雅茜向出版社推荐的。

春节时我来到一个寨子,寨子里有十来对青年人结婚,过程都是统一的。除夕夜到新娘家接新娘,大年初一新娘到井里挑水,年初二在男方家办喜酒,年初三送新娘回娘家。初三那天,寨子里有十来个新娘回娘家,由房族兄弟、姐妹和亲朋好友欢送,多则百余人,少也有七八十人,挑着红猪、酸鱼、酸肉、酸鸭、米酒等,挑的东西越多越能说明夫家富有和大方。村里人挤在路边看热闹,既看哪家新娘漂亮又议论谁家彩礼厚实。我也在鞭炮齐鸣里为新人们献上祝福。

“那你干吗还来这儿?”你依旧怀疑地盯着我说。我说觉得所接触到的生活,总像是隔一层人为的膜,真相近在眼前,又不可捉摸,所以就想到走进更偏远的村庄,或许会有一些意外发现,说白了就是碰碰运气。你将信将疑地点着头。事实上我第一天走进归木村,村支书并不热心,以为我是乡里来的干部。我不清楚他与乡干部之间有什么隔阂,连忙解释说:“我是搞写作的,从省城来这里采访。在采访期间,我能给孩子们上上课。”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无意间打听到这里缺老师,于是试着投其所好。村支书果然变得热情起来,说:“欢迎,欢迎,我代表归木村全体村民欢迎您,感谢您!”他咧着嘴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牙缝里残留两片未嚼烂的韭菜叶。

“你是个活腻了的人。”

你满脸严肃地说,接着你陷入沉默。最后那抹阳光隐没之后,暮色渐渐地覆盖整片山野,老牛顺着石板路慢悠悠地归来,村里人挑着柴火跟在后边嘘嘘地吆喝着,孩子们唱着五音不全的歌奔向村庄。你仰起脖子把半瓶米酒“咕咕”喝掉,而后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东倒西歪地回到宿舍。你从床底翻出一份泛黄的报纸,说:“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报纸上的女孩的故事。报纸用一个整版刊登王春花事件。来自乡村的女孩王春花,为了给村子里积攒修建学校的费用,来到城市打工,当过洗碗工、酒店服务员、流水线工人、保姆,收入低微却把攒下的钱寄回村子。这个善良的女孩为救一个落水老人而溺亡。报道有相片,有侧记,配有被救老人的采访和目击者感言。”

这样的故事早烂大街了,谁信呢?我在心里说。你似乎洞悉我的心思,白了我一眼说:“她是我的学生。”我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又白了我一眼说:“她就是这个村庄的孩子。”我心头被什么猛烈撞击,嘴巴半张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又看了看我,不再翻白眼,眼里泛起一丝暖意。你抬头看了看天空,我也跟着抬头望去,眼前空无一物。你幽幽地说:“你是作家,也许这个故事对你有用。”

负一

我讲的这个故事,也许是这个道理,也许不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找到了愿意听的人。

还是从我念师范讲起吧。我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原本我还有个哥哥,他在七岁时到河里游泳给淹死了。那时我刚满两岁,还没记事。我父母想再生一个弟弟或妹妹,但他们不能生了。我成了家里唯一的孩子,所以父亲对我特别宠爱,期望特别大,把家里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中考时,我的成绩上了地区重点高中分数线,父母亲和学校老师都为我高兴。在我们那里流行一句话:“只要进了重点高中,相当于一条腿迈进了大学。”我在填志愿时却没填地区重点高中,而是填师范学校。

师范毕业就能参加工作,就是国家干部了。谁知道再念三年高中还能不能考上大学?就算能考上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也少拿四年工资。

但这不是我念师范的真正理由。

师范毕业那年,我本有机会留在城里工作,但我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们那届毕业生超过两千人,只有十个名额可以留在城里。那是众多同学所渴求的,但我想都没想就直接放弃了。我离开城市来到大山里,和报纸上宣扬的所谓理想和信念没有关系。

当时和我一样放弃那个机会的还有阿义。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为人谦逊,多才多艺,却在毕业前夕死于肺癌。在阿义离世前,我到医院里去看他,原以为他会因为患绝症而变得暴躁、悲伤和绝望,场面会凄凄惨惨戚戚,没想到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似乎和往常无异。他微笑时嘴角会稍稍往上扬,像挂着一钩小小的缺月。我对他的微笑印象深刻,念师范那几年,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唯有谈起不可预见的未来,他脸上的微笑才换成严肃。他早就知晓自己的病情,在平时却隐瞒着,没事似的学习和生活。这是我至今依然无比思念他的原因。他被病痛折磨得瘦骨伶仃,我都不敢看他那张没有多少肉的脸。他那双凹下去的眼睛依然如水清澈,在知晓自己即将故去后,眼神依然清澈,让人心酸和心疼。看起来他像是并不在意身上的病痛,看得见的死亡步步紧逼啊,可他那种状态是装不出来的,似乎与生俱来,又似乎是在看透人世之后的顿悟与通透。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来去匆匆,也理解了阿义曾说过的那句话:“过好当下才是活着的本质。”他是个无时无刻都会给周边人带来能量的人,即便死亡已近在眼前也不例外。

“阿智,别难过,老天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老天让我来到世上走一趟,活了二十年,经历了许多人和许多事,我很感激,也很知足,做了自己该做和能做的。”他反过来安慰我。他才二十出头啊,遭遇如此病痛,竟然从始至终镇定自若。我心里越发感到难过,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如果非要说此生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只是没能兑现对一个孩子的承诺。以前班主任问我毕业后的打算,我说回山村教书。老师很不理解,我也没作过多的解释。”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声音也渐渐地低落下去,“之前,我到山里去实习,那里的孩子多半是留守儿童,有个孩子上山放羊跌下山崖,断了一条腿。他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比别的孩子更加渴望能到山外看看。在我离开那天,他哭得比谁都伤心。我安慰他说我还会回去的。我打算毕业就申请到那里教书,只是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匆忙,再也没有办法回去。”

我愣愣地盯着他看,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紧张。“你别这么看着我,那么紧张干吗?吃个苹果吧?”他示意我吃床头柜上的苹果。我是喜欢吃苹果的,却机械地摇了摇头,实在没心情吃东西。我说:“我会去看那些孩子。”我说完,阿义脸上顿时泛上一丝感激的神情,激动而满足地看着我。他不再说话,我却清晰无比地听到他在心里说什么。

这也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毕业选择来这里教书的真正原因,是那年发生的那起火灾。村里有个叫李强宇的老师,是从县城调来的,学校里就他一个公办教师,另外还有三个代课老师。那年学校发生火灾,他连续冲进着火的教室,救出了几个被困的孩子。还有一个孩子没出来,他被突然蹿起的大火吓尿了裤子,巨大的爆炸声吓得他连哭喊都不会了,直到外边传来叫喊:“里面还有没有人?”那个孩子才“哇哇”大哭起来。李强宇听到哭声,知道里边还有人,用渗着水的棉被裹住脑袋,再次冲进火堆里,在浓烟中找到角落里的孩子。他抱着孩子摸到门口时,从头顶上掉下一根横梁,砸中他的脑袋。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把孩子推出门外,接着又有几块木板砸下来,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起来。他没有力气推开盖在身上的那些木头。赶来的村里人救起那个孩子,还把李强宇从木头下拖出来。他和孩子都昏迷过去,他们在半天后才醒来,那个孩子没什么事,李强宇的手臂烧伤了,眼睛也严重受损,从此瞎了。被救起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那场火灾成了我整个童年的噩梦,想摆脱它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因为那场火灾是我引起的。那时我很调皮,整天以惹人生气为乐。那天是周末,我无所事事,想了想便从家里偷来煤油灯,躲到学校的废物间玩耍。我把煤油泼到废物上,然后用火柴点着,火苗瞬间就蹿起来,呼呼啦啦地直往墙上爬。我没想到火会烧得那么快,那么猛,又不知怎么扑灭,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更不用说叫喊了。要不是李强宇冲进来把我救出去,我早已被烧死了。村里没有人追究这件事,派出所的民警到现场走一圈,最终也不了了之,从此再也没人问起火灾的原因。

从那时起,我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调皮捣蛋,连话也不愿多说,生怕一开口别人就知道我做的坏事。在整个童年,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将来当个老师,替李强宇完成他的教书事业,事实上我是在忏悔。

负二

我和张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和她是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的,那时我被她的眼睛吸引。她的眼睛清纯如雪,流淌着某种说不清的似曾相识的东西。在交往后,我才知道她也来自边城。我们之间的情感自然又浓了一些。

争吵是在初夏的一天下午发生的,当时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洒水车洒的水很快就风干了,路边的树叶被晒得发蔫。张玲用手戳着我的脑门说:“你的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坏了?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留在城里,你有这样的机会说不要就不要?”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地咽了咽口水,说:“人和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不一样。”她沉默起来。我用余光看到她半张着嘴巴,怔怔地盯住我看,似乎没听明白我说的这句话,继而怀疑我压根儿没有能力说出这样的话,而是从哪本书上照搬下来敷衍她的。

在此之前,我们没有吵过架,一次也没有。她偶尔会闹情绪,我都让着她,包容她的所有脾性。她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她闹情绪只不过是想让我哄着她,让她感受到自己被重视而已。当她知晓我的决心后,也放弃在城里找工作的想法,商量着一起回到县城工作。

毕业前夕,我送她回家时见到了她的父母。没想到的是,她父亲就是李强宇,尽管他戴着墨镜,尽管事情过了十多年,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他。张玲的父亲怎么会姓李呢?要是知道他们是父女,打死我也不敢跟她谈恋爱。难怪在第一次见她时,总觉得她的眼睛似曾相识,原来如此啊。我盯着李强宇的墨镜看,越看越觉得墨镜遮掩着的锐利无比的目光,即将变成一串子弹射来,命中靶心一样命中我的胸膛。我浑身哆嗦。张玲用不满的目光剜着我。她母亲满脸怜爱地说:“小罗,别紧张,快坐快坐。”

“我想先到乡下几年。”我心虚地说。“你有病吗?”她不由得暴跳如雷地说,“我舅在卫生局当副局长,他为了给我们安排工作,动用了他所能动用的资源,终于在县城给我们安顿好,县中和民中这两所学校任你选,现在你想不去就不去?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垂着脑袋说:“我想到山里锻炼几年再回县城。”自从见了她父亲,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主动申请分配到乡下,那样才能让自己心安。我说不清这算不算在赎罪。“你要去当野人吗?”“你要是去当野人,以后就别来找我!”张玲说。

我到县教育局拿分配令的时候是下午,当时窗外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那里静默着毛竹、桂树和小叶榕,几只鸟雀躲在树荫里呆立不动,似乎在思考着过往与未知的未来。办公室里挤着一堆师范毕业生,眼里充满着惶恐和忧虑,大家都盯着石长青的脸。那张脸不苟言笑,却能决定屋里这堆毕业生的命运,因为他是县教育局副局长,负责我们这些人的去向。

“石局长,请把我分配到最偏远的乡镇。”我声音不大,却让屋里所有人吃惊,大伙纷纷转过头来,脸上全是惊讶、不解和怀疑。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副局长石长青,他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并紧紧抓住我的手说:“你们都瞧瞧,都到城里念书,都懂得道理,怎么就这位同学有这个觉悟呢?大家都想到好的学校去,这想法我能理解,可偏远的地方就不需要老师吗?这才是为人师表啊。你们都到一边待着,我要先为这位同学,不,老师,罗老师是吧?我先给罗老师办理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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