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灵魂(长篇散文节选)
作者: 张锐锋卿云烂兮,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卿云歌》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八伯歌》
晋定公
也许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做更多的事情,我缺乏这样的力量,也缺乏这样的条件。在我的晋国,我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国君,而真正的国君乃是我背后的那些支配我的手。那些手来自四个卿族。是的,中行氏和范氏已经退出了,他们的田地已经被其他人瓜分。他们已经逃到了异国。我已经看见他们一点点消逝,只有他们的背影留在了我的心里,而这背影也不是完全清晰的,只是一团淡淡的暗影。
这样的暗影只能让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自己的结果会是怎样,但我看见了他们的结果。他们因反叛而失败,但这反叛乃是他们的罪名,而别的反叛者却没有这样的罪名。实际上我的身边充满了反叛者,反叛者包围了我,我就生活于反叛的暗影里。更多的人早已反叛,只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反叛者。一个国君被剥夺了权力,便只剩下国君的名义。那么那些剥夺者难道不是反叛者?
可是我没有力量制止反叛,我只能用反叛者攻打反叛者。现在的结果不过是两个反叛者失败了,而另一些反叛者获胜了。这是反叛者之间的较量,而不是我与反叛者之间的较量。这一切似乎与我无关。所有的反叛者都是对准我的,可我成了反叛者争斗的旁观者。是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只能用眼睛来看,却不能伸出自己的手来掌握。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任凭反叛者不断发起争夺,我只是争夺者可以利用的一个名分。也许能够被别人利用就是我的意义。
别人的利用给我提供了利用别人的机会,这就是利用的意义。反叛者在相互攻击,但也在相互利用。那么谁是反叛者?我也是反叛者,但我不知道我所反叛的是谁。这已经不是一个正当的人间,乃是一个反叛者的人间。若是正当的事情消失了,那么就让反叛者来争斗吧,他们也将在争斗中灭亡。若是反叛是正当的,那么争斗也是正当的。若是争斗是正当的,所有的灭亡都不足以惋惜,因为灭亡也是正当的。
那么,就让该灭亡的灭亡吧。不要为灭亡而担忧,也不要为灭亡而挽救。这就像疯狂的战马拉着一辆战车,在没有路的地方奔跑,直到飞向深渊。我也会灭亡,我也会死去,就像我前面的君主,因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他们留给我的。我要将他们留给我的归还给他们。是的,谁也不会永远活着,谁都会死去,谁都会灭亡。因而谁也不必为灭亡而担忧。
我曾见到过一个流浪者。他坐在野地里,坐在一条小路旁。他的眼帘低垂,即使我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也没有抬起头看一看。他不需要看这个世界,不需要看谁在走近他。他沉浸在自己的内心里。我以为他是因为饥饿才坐在这里,于是我让人将饭食给他。他仍然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眼前的饭食。他还是低垂着眼帘,似乎一直在想什么。我走远之后,他仍然保持原来的样子。
可我总是觉得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他看着自己的内心,并没有看别人。他既是自尊的,也是谦卑的,因为他不关注自己之外的事情。可是他的内心发生了什么事情?谁又能知道他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更多的人乃是将眼睛看向前面,从来不关注自己。或者他们关注眼前的食物,但从来不关注自己。他们也许没想过,所有的事情不是发生在外部,而是发生在人的内心里。他知道,神灵从来都是住在心里的,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神灵而向别处的神灵祈祷呢?就说荀寅和士吉射吧,他们一直在看着前面,但他们还是在前面跌倒了,因为总是看着前面的人,所看见的乃是迷茫。
现在我要到黄池去,到那里去召集诸侯会盟。实际上我不是为了自己而去,而是为了晋国而去。我还是晋国的国君,我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证明晋国仍然是强大的,仍然是诸侯的盟主。但我的内心是虚弱的,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晋国已经分裂了,虽然从表面看,晋国仍然是完整的,我仍然是晋国的国君。为了这个虚假的名分,我需要到黄池去,我要到那里和诸侯会盟。我的先君做过这样的事情,我的先君的先君做过这样的事情,我前面的国君都做过这样的事情。
赵鞅陪同我前往。经历很多天的行进,我们终于来到了黄池。这儿已经是夏天了,天气十分炎热,四处草木繁茂,一片葱茏。我听说,吴王夫差在黄昏就发布了命令,让士卒饱餐并喂饱了战马。夜半的时候吴军穿好了铠甲,用马嚼子勒住了战马的舌头,将军灶里的火取出来照亮暗夜。他们每一百个士卒排列为一行,有上百行士卒排列齐整。吴军的阵形乃是一个个方阵,有着不可阻挡的军威。
就在天刚刚亮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了我们的大军。我站在高处,很远就看见了他们众多的战车掀起的尘土。战车在前面开路,后面跟随着士卒。前面的人抱着铃铎,旁边的士卒高举着旌幡,士卒们将盾牌放在腰间的位置上,将领们手拿着鼓槌,进入搏杀的时候就会敲响战鼓。他们都穿着红色的下衣,上身的红色铠甲发出了闪光。旗帜也是红色的。每一个士卒都背着装满了红色羽翎的箭,就像一片烈火向前方蔓延,在夏天葱翠的颜色里十分耀眼,就像要将人间的万物烧成灰烬。
吴王夫差站在战车上,亲持斧钺,在士卒的簇拥中挺立。他亲自拿起了鼓槌,擂响了战鼓,并敲响了铜钲、金玦和金铎。士卒们又是一阵洪流一样的呐喊。这洪流奔腾不息,一个波浪压着一个波浪,就要将天霄冲破了。左军和右军跟随在两侧,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和铠甲,持着不同颜色的盾牌。左军是白色的,士卒高举着白色的旗帜,披着白色的铠甲,白色的衣服下摆在夏风中飘动。背部的箭囊里插满了带有白色羽翎的箭,就像一片冰雪在不断地翻卷着向我推来。而吴军的右军则穿着黑色的下衣,披着黑色的铠甲,背上的箭囊里是黑色羽翎的箭。他们高举着黑色的旗帜,就像一大片暗夜向我们涌来。这暗夜是那么黑,没有月光和星光,也没有其他光亮,只有一片黑,从地上升起,仿佛要将整个人间覆盖。
这是多么雄浑而令人恐惧的军阵,烈火、冰雪和暗夜,一起奔腾而来。烈火意味着凶猛和热烈,它像热血一样在跳跃中呼啸。冰雪意味着寒冷和凝固,有着冷酷的意志和残忍的力量。而暗夜则是死亡的譬喻,它用无限的黑暗试图吞噬一切,让所有的光芒熄灭。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冰雪更冰冷?还有什么比烈火更猛烈?还有什么比暗夜更黑暗和令人恐惧?这三种颜料的组合代表了人间最为凶猛的力量。紧接着从这三种颜色中喷发出巨大的呐喊声,掀起了三种颜色的巨浪。
我对身边的赵鞅说,吴国的大军竟然这样令人胆寒。若是我军与吴军交锋,吴军的气势足以压倒一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威严而齐整的军队,吴王夫差真是不同寻常啊。赵鞅说,不要只看表面,表面上严厉的,内心必定虚弱;表面上凶猛的,内心反而怯懦;表面上弘大的,实际上乃是狭小。我面对郑国强大的军队的时候,原以为对方真的是强大的,但我的军队还是将其击败了。
这个时候,我多么怀念曾经的晋国,那时几千辆战车排列在那里,足以横扫所有试图阻挡的刀剑。我若是在那个时候作为晋国的国君该有多好。可是我不是曾经的国君,晋国也不是曾经的晋国,我是多么嫉妒吴王夫差啊。赵鞅对吴王夫差却不屑一顾,他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是鄙视的。我看见他的眼神里闪过鄙夷的光。他说,真正强大的并不展示自己的强大,真正有道理的也不展示自己的道理,真正善辩的人也不会轻易展现自己的口才,剑术高超的人也不会轻易拔出自己的剑。吴国这样做,实际上已经输掉了。
董褐
国君和赵鞅派我前往吴军觐见吴王夫差,我来到了吴王夫差的面前。他的四周矗立着一面面旌幡,以及无数战戈。他坐在战车上,等待我说话。他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刀戈林立的大军,又看着我。我知道他在向我炫耀自己的军威,我装作对他的军队视而不见,对他说,我们两国的君主已经商定会盟,现在会盟的时辰还没有到,大王为什么违反先前的约定?吴军已经快到晋国的军营了,这不是违背本应遵循的次序吗?
吴王夫差说,我乃是尊奉周天子的命令而来。现在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周王室已经衰微,既没有诸侯前来纳贡,也没有诸侯听从天子的命令。天子乃是天下的主公,现在就连祭告天地的牺牲也匮乏了,也没有姬姓同宗的人去关心,那么只有我来做这件事情了。我听到天子的命令,怎敢耽搁和怠慢呢?我只有亲自率领吴军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前来为天子分忧纾困。现在晋国的君主虽为姬姓本宗,却不为周王的困境忧虑,拥有重兵也不去征讨那些藐视天子的戎狄和秦楚,又丧失了本应遵循的尊卑长幼的祖制礼法,不断穷兵黩武,攻击同宗兄弟。我只能匡扶正义,遵照天子的命令奔赴周室之难。
——我的爵位是天子赋予的,我想保住自己的爵位,就要为天子忧虑。若是天子需要我,我不能也不敢违背天子的命令。我希望自己能够为天子建立功勋。我不敢说我要超过自己的先君,但我也不愿意不如自己的先君,那样我将怎样面对先君的灵魂?会盟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若是不能做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么诸侯就会耻笑我,我的先君也会感到痛心。我想,我需要和晋国的君主比试较量,若是屈服于晋君,仍然尊奉盟主的决定,我又怎能为天子力挽狂澜?
——你是晋国的使者,你来到这里,就要把我的理由传达给你的国君。我从来都尊重你的国君,但你的国君却没有做出令人信服的事情。一个盟主不能为天子分担忧虑,那么这样的盟主就应该被别人取代。一个盟主不能为天下操心,那么这个盟主就没有担当起他本来的责任,他就应该被别人取代。一个盟主不能遵守先祖的礼仪,违背天子的意愿,也违背诸侯的意愿,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的盟主呢?我们的军营相距不远,我就在这里等待你的国君的回应。现在你可以回去了,我的话你已经听清,我就站立在自己的战车上,等待你的国君的答复。
我施礼告别,就要转身离去。吴王夫差却召唤军吏,让他将少司马兹和五个王士押解过来。这六个人一起上前,他们向我酬谢和告别,并抽出了腰间的剑,在一瞬间自杀。我只是看见他们快速举起了剑,伸向了自己的脖颈,就像六道电光同时一闪,血顺着各自的剑流下来。他们六个人几乎是一起倒下的。他们的自杀是这样整齐,甚至他们脖子上的剑痕都是一样的。我感到了内心的震撼,却装作平静镇定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再次向吴王夫差施礼,然后转身离去了。
我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阵阵呼喊声,吴王夫差又一次擂响了战鼓,又敲响了金钲、金玦和金铎。我的脚步加快了,好像完全被这呼喊的巨浪所推动,一跃上了战车。吴王夫差用这样的方式酬客,乃是表达了他决绝的信念。我听见这金钲、金玦和金铎的声响是那么清脆、激越,我听见这战鼓的节奏是这样明确而有力,他不仅用自己的话语,也用各种声音,告诉我他内心的躁动。车前的骏马开始还是冷静的,迈着均匀的步伐,但我已经感到骏马的四蹄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带着战车奔驰起来了。
我回到军营的大帐向国君复命,将吴王夫差的话一一说给他听。我看见国君皱起了眉头,好像一片乌云盖到了他的脸上。旁边的赵鞅说,你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我。我说,我观看吴王的脸,他的眉宇中间好像有着黑斑,他的脸上也敷满了阴云,他的气色不好,他的内心必定有大的忧患。我猜想,要么是他的宠妾或者嫡子死去了,要么是国内有了叛乱,要么就是越国已经攻入了吴国。他已经将自己的精兵强将都带到了这里,国内必然虚空,我听说越国的大军已经在吴国的边境上窥伺很久了。
赵鞅说,是的,越国早有图谋吴国的想法,吴王夫差这样为了虚名而不计代价,可以说大祸已经离他不远了。吴国的国内虚空,就有发生叛乱的危险。我听说有一种鸟,它的窝巢建在高高的树上,在窝里下了很多蛋,它离开窝巢的时候,一切都是平静的。它离开之后,会有一只异鸟破壳而出,这只雏鸟还睁不开眼睛,但它却会费尽力气将窝里的其他蛋一个个拱出窝巢,让这些蛋都掉到地上摔碎。
——因为孵化者不知道,在它离开的时候,另一种鸟,它的敌人,已经将自己的蛋下在了它的窝里。它所费心孵化的,乃是自己的敌人。当它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还有一种鸟,它的窝巢也是建在高高的树上,当它离开窝巢之后,会有另一种鸟飞来,将它的蛋都吃掉,并占据了它的窝巢。它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家已经成为别人的家,只好在空中不断盘旋悲鸣。我看,吴王夫差不会逃出这两个结局。
我说,我也听说,被逼到了墙角的人会奋死一搏,而被逼到了厄境中的人也会变得十分凶暴。他已经完全疯狂了。这样的人不可与之交战。他就是想要和我们拼死一搏,我们不应该迎着他的疯狂而上。晋国应该答应让他先行歃血,他就算成为盟主又能怎样?一个将死的人,我们还和他争什么呢?但是,我们既不要冒着危险与之争夺,也不要无条件地屈服,否则诸侯将会嘲笑我们的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