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洪卫微篇小说二题

作者: 邓洪卫

电梯里

我奔过去,电梯门正开着。我到跟前,门关上,又开了。对门的男人在电梯里有点儿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么巧,老邻居。”那男人高个,平头,项上挂大金链子,上身着黑色T 恤,T 恤上绣着雄鹰展翅的图案,闪闪发亮,下身是牛仔裤。我一脚踏进去,心虚地一笑说:“这么巧。”

此笑缘于上个月。可能也是这般时间,我自外面应酬回来,刚进楼道口,正好也见电梯开着。我加快脚步。我认出来,电梯里揿键等我的是对门的女人。她烫着波浪卷发,穿粉T 恤、黑短裙。电梯里弥漫着奇异的香气。我们随意说着话。“才下班?”“没,喝酒刚回来。”“还是你们机关单位好啊。”“外地朋友来这儿出差几天,白天没空陪,晚上喝了两杯。”电梯停下来,我让她先出。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像要把香水味洗掉。妻子在房间里问:“回来啦?”我走到门口说:“回来了。”她问:“刚才跟谁说话呢?”我说:“对门。”她问:“美女?”我笑笑说:“看不出来。”她说:“下次好好看看。”我便去洗澡。

没想到第二天,我应酬回来,又在电梯里遇到那女人,我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我想起妻子的话,就偷偷细看她。这个乍看起来还算年轻漂亮的少妇,脸上竟然满是雀斑,眼角也生出皱纹,皮肤不仅不紧致,简直是松垮。莫名地,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此时,电梯门开了。我们出了电梯,各进家门。妻子正在门里问:“又碰着啦?”我说:“嗯。”她问:“说啥呢?”我说:“她说她女儿上大学了,师范学院。”说完我便去洗澡了。

没想到第三天,我还是跟那个外地朋友喝酒回来,在电梯里又碰到了对门的女人。我恨不得转身回去,到小区里晃一圈再来。还没等我说话那女人先说了,一句话把我说得心发沉。她说:“哟,真这么巧呀?”这口气,充满怀疑,好像我装着偶遇,要搭讪她似的。我本想解释一下,可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几个月都碰不到,这一连三天,天天在电梯里碰到,没鬼也有鬼!我装作喝多了,装作没听到她说话,倚在电梯内壁上闭目养神。黑暗中就听她扑哧笑了。我睁开眼,见她正眯着眼笑着看我,看得我直发麻。电梯一停,门一开,我抢先出去。我的不愉快的表情被我妻子看到了。她说:“真这么巧呀?”我没好气地说:“巧什么巧!”

接下来几天,朋友回去了,我按时回家,不在外喝酒,也真的没再碰到那女人。再后来,我即便在外喝酒,回来也要错开时间,进楼道左张右望,以防“真这么巧”。妻子却常拿这话逗我:“真这么巧呀?两星期没碰着了。”

真这么巧,今天碰到这个男人。

电梯里有一股酒味,那家伙也喝酒了,脸紫红得像猪肝,眼睛通红地看着我说:“这么巧。”我想起他的女人,有点儿心虚。他自语:“没办法,天天应酬,天天喝酒。”我说:“是啊,人情社会,喝酒能增加感情。”他说:“没办法,公司几十号人,要吃饭,要养家糊口呢。我这个做老板的,不往前冲怎么行?责任呀。”

我知道他做买卖,是个小老板,能管几十号人。

我说:“你是负责任的人。”他说:“当然,人都得负责任,对公司,对员工,对家庭。男人责任更大,要不还叫男人吗?够一撇一捺吗?”

看他那义正词严的样子,我眼前晃动着那个满脸雀斑的女人。

他说:“男人最难受的,是在外打拼,受那么多委屈,在家里女人还不理解,总责怪你在外喝酒,不顾家。喝酒不是为了家吗?”我点头赞成,深有同感。我家那婆娘也经常责怪我,我一说在外打拼,她就以目睨我,以鼻嗤我,以言语刺我。她说:“甭跟我说打拼,你在单位打拼到现在,啥名堂也没混到,也敢说打拼?除了交了几个酒肉朋友,你打拼出啥来了?你说呀。”

他说:“埋怨几句也正常,我理解,那是疼我。有这样的老婆,知足了。她对我好,我更要对她好。你看,我一喝完酒就回家,从来不在外面瞎搞,负责任嘛。做生意这么多年,朋友太多,黑白两道,什么朋友都得交,互相帮衬。就说今晚吧,有局长、行长、老总,一桌子都是人物。”

电梯门开了,我赶紧出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人,正是那女人。

她说:“你们在干啥?”她男人说:“回家呀。”她说:“那怎么电梯在一楼没动。”他说:“啊,还在一楼啊?”看了看电梯楼层的数字键,又问我,“你没揿?”我说:“我还以为你先进来,你揿了呢。”她揿了下键,说:“你们俩又喝多了吧?”

电梯呼呼往上。他对女人说:“我正跟老邻居聊天呢,哪天你炒几个菜,请老邻居喝两杯。”

我盯着屏幕上闪动的数字,笑而不语。

大胡子海鲜啤酒屋

去海滨城市参加个会议,吃住都在海边宾馆。有个晚上溜出来,晃来晃去,就晃到了大胡子海鲜啤酒屋。红门楣,红灯光,分外艳丽,下面还有个小招牌:海鲜烧烤小啤酒,不闻人间烟火,但食人间美味。背景是蔚蓝的大海。

我推门而入,店里空无一客。径直往里走,店堂幽深,长桌排两边。从里间出来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眉目清秀,笑问客官想吃啥。我看着墙上的菜单,又看看食品展示柜里的各种海鲜。我知道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就指着柜里的一盘尖尾巴的螺说:“这个尖螺,来一盘。”她说:“好。”要进里间。我说:“等下,一盘太多,我一个人吃不下,能不能来一半?”她说:“不能啊,我们都是按盘卖的,没卖过半盘的。”这时从里面出来个胖子,像个厨师,说:“一盘也不多,剔下来,没多少肉。”我有点儿犹豫。从里间又出来一人,三十来岁,一脸大胡子。我想这就是老板吧。大胡子说:“好吧,那就半盘,还要点啥?”我想,老板就是老板呀,就说:“再来份鲅鱼水饺吧。”大胡子说:“好眼光,我们店的特色,鲜着呢。”

厨师绰了一漏勺尖螺去里间了。大胡子问:“喝酒不?”我说:“喝啊,来杯原浆扎啤吧。”大胡子说:“老板是会生活的。”我说:“就是爱吃,哎,这螺新鲜吗?”大胡子说:“这你放心,都是当天送来的。”

菜还没上来,我在店堂里走了走,墙上贴着各种宣传画,写着各种宣传语。

这家店以后要经常来,别看人家,说的就是你!

今日酒,今日醉,不要活得太疲惫。好也过,歹也过,只求心情还不错!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人生在世三万天,有酒有肉小神仙!

我觉得挺有意思,这老板有点儿文化,懂宣传,能抓住客户心理。

我注意到进门处悬挂着一面锦旗。红底黄穗子,烫金隶体字。

赠:大胡子啤酒屋

雷锋精神,传承发扬;热心帮助,品德高尚。

丢钻戒的两口子

二〇一九年八月十八日

我正看着,女子叫我:“菜上了啊。”

我过去坐下,尖螺、水饺,还有一大杯黄亮亮的啤酒。我说:“能不能给我换常温的呀?我怕肠胃不舒服。”女子说:“原浆的就是冷的。”我没说话。大胡子从里边出来说:“第一口凉的,再喝就不凉,只觉得好喝,那口感,包你满意。”我装着很懂行的样子,说:“是啊。”

我先喝了口啤酒,凉。再喝一口,好喝。吮一口尖螺,味道鲜美,我咂了咂嘴。大胡子在旁边笑了,说:“咋样?美吧?”我说:“你这店开得挺有文化。”他说:“啥文化?装的。”我指着店门口的锦旗说:“拾金不昧,好样的。”大胡子说:“你说那事呀,挺闹心。”我说:“顾客认可你,送锦旗,闹啥心?”大胡子说:“你听我说呀。”

大胡子说:“那两口子,才不算东西呢。丢了戒指,到我们店里吵吵巴巴,说是我们服务员小妹偷的。怎么可能?我们的小妹,这素质能贪你戒指?调录像呗,真真切切,在一堆螺壳里,有个东西亮晶晶的,被抹布扒进垃圾篓里,倒进外面垃圾桶,叫垃圾车收走了。我说,你们看见没,我们小妹没拿你戒指。男的没说啥,女的太不讲理了,说肯定服务员看到了,偷偷从垃圾篓里捡走了。我说,吵吵有个屁用啊,赶紧到垃圾中转站找,说不定有希望。到那儿一看,幸好垃圾没运走,赶紧找,就在垃圾里大海捞针,找了一夜,还真找到了。我说,你看看,这下不赖我们小妹了吧?那女的才不算东西呢,说我们小妹太粗心,那么大的戒指居然没注意,要是早看到,哪用费这么大劲儿?豆粒大的玩意儿,谁注意呀?帮他们找了一夜,不落好,还有错。要是我几年前的暴脾气,早就揍她了。想想咱现在这境界,和气生财,就不搭理她了。那两口子,谢都没谢就走了。”我说:“不对呀,那这锦旗怎么来的呢?”大胡子说:“听我接着讲呀。第三天早上来开门,发现店门口卷着个东西,打开一看,是锦旗,就这个。我真想扔进垃圾桶里。我们家小妹说不能扔,得挂上,口碑呀。我一想也是,就挂上了。你看他们也知道不好意思,落款是丢钻戒的两口子。”我说:“人家走出这一步已经不错了。”

大胡子说:“大哥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知不觉,一杯扎啤喝光了。又要了一杯,又喝光了。尖螺也吃完了,剩下一堆螺壳。饺子也下肚了,盘子空得只剩下酱汁。

我结了账,打着饱嗝,看左边墙上还有一幅字:醉爱大胡子海鲜啤酒。我说:“这字不错,有风骨。”那女子说:“是啊,书法家写的,我们老板的朋友。老板朋友多,书法家、画家、作家,都有文化。”我说:“你们老板不一般,高人。”

到门口,听到里面大胡子对那女子说:“你呀,真不会说话,就说是顾客送的,不更有宣传效果吗?”

我在门外拿手机拍照。那女子过来了,说:“我记错了,书法是一个顾客写的,吃了我们家海鲜,写了这幅字。”我说:“你们老板以前脾气暴吗?”她说:“可不?打跑了两个老婆,不过现在脾气好了。”我问:“你就是那个把戒指扒进垃圾篓的小妹?”她眨眨眼说:“我也是那个送锦旗的小妹。”

我一愣,往门里看去,见大胡子在看我,我冲他挥挥手。他也冲我挥挥手。

我迈着醉步,走在海边。海风轻拂,海浪漫涌。海面上幽光闪烁,像极那小妹机灵的眼睛。想到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意味深长啊。

【作者简介】邓洪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江南》《芙蓉》《红豆》《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出版作品集十部。曾获第五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等。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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