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而上

作者: 夏立君

我从乡下来到城市之初,不论心里有什么狡猾的念头,表情和眼神都是呆痴的。我这个农民只有站在田间地头或自己的庭院里才会变得满足、生动起来。人以及一切生灵,都有属于自己的栖息之所。鬣狗用尿液和气味向动物界宣告自己的领地,仰起头来也看不了多远的蚂蚁一定要回到它的窝巢里去——那里有它们劳作的意义。

在二十世纪末,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不断进行或长或短的漂泊。来自各绿洲的居民挤在同一节破旧车厢里,从这一片绿洲奔赴另一片绿洲。绿洲之间是令人生畏的沙漠戈壁。一道道沙梁如大漠探出的饥渴长舌,以吞噬一切的姿态,悄悄接近并进入它能触及的一切——草地、庄稼、道路、河流。绿洲里的居民,如果听见一夜风声,清晨起来,他们会匆匆跑到自己的田园,看看那珍贵的禾苗是不是又被沙漠吞掉了几尺。在漫长的岁月里,在那样的环境中,他们顽强地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化和生存方式。汉子们的表情大都质朴平静,女人们则鲜亮生动。我根据对他们民族历史与文化的有限认知,一直企图更多地理解他们的现实生存,理解那流动在他们喉头的幽咽或欢快的歌声。不论生活在哪里,生命、生活信息的沟通愿望,是亘古的主题。我只能用心体会生活在绿洲的人们在独特环境中的栖息。

我的所见无不陌生,但似又无不暗合于昔日的想象——我童年时代的想象。我总感到又返回了我的童年、我的乡野大地。我是在溯流而上,是在童年的曾经的精神状态中穿行。这时,我再次迷恋上了汉字的古老形体,陶醉于那植物根芽般的造型——那是汉字的童年时期。很久以前,我刚刚登上中学讲台时,常常有意将某个汉字的甲骨文或篆书的模样在黑板上描画出来,学生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那时对蕴含在初始汉字中的更多信息,我还无力去感受与觉察。现在我在细密的沙地上以手指描画出一串又一串古老汉字的形体,它们在沙地上的模样比在纸上或黑板上的模样应当更接近于它们原初的模样。肯定是这样:祖先在刻写甲骨文之前,早已习惯于首先在沙上、土上或泥沙制作的陶器上画来画去,形成了各种符号及汉字的祖形。一种文字在蹒跚学步,正如一个稚子在蹒跚学步。汉字或人群在一种象形符号即文字里找到了栖息方式,形成了族类。这个民族一直在接受着这一种古老文字的滋养与限制。汉字的古老形体,必定蕴藏着打动我们、规训我们的东西,并指向我们的宿命。相传,汉字初制之时,鬼神都在哭泣。古人有将大事件、大人物加以神化再神化的习惯,何况是创造汉字这么大的事。符号一出,鬼神不能不惊恐——一种使用符号的生灵出现了。数千年后,在玩味汉字从生根发芽到枝繁叶茂的过程中,我听到了欢歌或呻吟。

在揣摩玩味古老汉字的同时,我看见了我的童年,看到了我之为我的原因。一些似乎隐没于时光深处的生活场景仿佛又呈现了一次。按照某种学说,个体的童年可以看作民族的童年乃至人类童年的缩影,就像胚胎浓缩了数百万年的人类发展史及更漫长的生物发展史一样。合欢树那美丽的叶片在黄昏将临时闭合,黎明到来时又打开,叶片是在完成大树的呼吸,又是在参与宇宙的合唱。我的体验与一枚叶片对大树的印证相似。我翻动古老汉字中的几枚叶片,寻找它们潜隐的信息,看到了独特的风景。或许因主观色彩的浓烈而影响了表达的准确性,乃至歪曲了曾经赋予它们的内容。这并不重要。我的本意是为了表达,而不是为了使表达多么准确。

溯流而上0

几十年前,十多岁的我就要经常和众人一起参加人民公社的艰苦劳动。那时的气氛,使我对所有劳动包括田间劳作抱有巨大的敬意。在老师布置的作文中,我以那时少年特有的热情和忠诚,赞颂了我和父母、兄妹所在的那个生产队的队长。他是公社舆论所关注的人物。当村中央树杈上的高音喇叭播送表扬他的稿子时,他就满脸严肃,总是更加起劲地发号施令或更加有力地挥动手中的劳动工具。农忙时节,他总是最早起床,嘴里咬着一只铁皮哨,以尖锐的哨音将睡梦中的社员唤醒,然后带领他们到田里进行日复一日的近乎原始状态的劳作。他那副苦巴巴又勤勤恳恳的样子是很能打动大家的。田间小憩时,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去远处的苇丛方便,却见一个人躺在苇丛深处鼾声如雷——他是队长。我站了片刻,首次凝神看了看他的嘴脸,在距他一段距离的地方十分愉悦地方便之后悄然离去。社员们分散在相隔很远的数块田里劳作,队长是唯一有权巡视各处监视他人的人。也就是说,他是众人头顶上的眼睛,众人却不是他头顶上的眼睛。艰苦劳作中的社员们人人都有这么一种心理:队长说不定啥时候就会出现。的确如此。我见酣睡过后的队长又精神抖擞地来到我们中间发号施令。对他避开众人偷偷在苇丛里睡觉的秘密,我始终守口如瓶,这源自对他的畏惧。不但我每天干活儿多少、活儿的轻重、得几个工分由他说了算,而且我能不能继续上学,他都有发言权。养成对权力的适应能力,不是一件难事,而是一件必须做到的事。

我在玩味“众”这个字的古老形体时,心头立即呈现了少年时代的这一幕。众人头顶上的眼睛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但一旦有了就顽固地笼罩着不肯离去。你看,甲骨文Ⅰ,“众”字头顶上是一轮红日,不是眼睛。“众”的意思就是太阳底下有很多人。遥想我们那些聪明的祖先在创制这个字时一定考虑了许多,最后确定以这一形象表达“众”这一意思。太阳底下有很多人就是“众”。这是一种多么好的命意。他们很久以来就崇拜公平普照万物的太阳。他们或许还没有多少思想,但已孕育萌生了丰富的良知和道德感。你听,他们边劳作边哼起了《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统治者的绳索勒得还不是太紧,他们还可以表达对王对监视者的蔑视。可是,监视的眼睛不由分说地降临到了他们的头顶。金文Ⅱ,一只铜铃似的眼睛悄然代替了那轮温情的红日。统治者对汉字这一符号系统有可怕的自觉,他们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令人联想到平等的字眼,不惜野蛮地予以篡改。小篆Ⅲ、繁体字Ⅳ,众人之上仍是一横“目”。简化字Ⅴ将头顶上的“目”轻轻抹去了,虽然那仅仅是为了书写时少写几笔,却无意中与现代潮流暗合。

众人应在被赋予特权的眼睛的监视管制之下,这是很自然的统治逻辑。谁在监视我?谁派他来并给他这一权力?有没有采纳过我们的意见?谁制定法律?谁执行?……众人心中可能有过类似的疑问,可是监视者在监视之前采纳众人建议这一前提流程肯定要存在的,单向监视的眼睛不可能经由协商契约途径产生。

一只眼睛代替了太阳,可是太阳仍在天上。崇拜太阳是世界性的现象,许多民族童年期都曾有过。人们崇拜太阳永恒的温暖和公正,可是监视的眼睛对众人宣布道:“我是太阳。”暴君夏桀以太阳自比,他将自己看作太阳神在大地上的对应物,为自己在人间的统治寻找天上的根据。他宣布:“日亡我乃亡矣。”饱受夏桀蹂躏的夏人喊出了这样惊心的话:“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既然连公正的太阳都会被人利用结出丑恶的果实,那就让我们一同灭亡吧。

我们常常希望自己能暂时处于无人地带,与所有目光隔绝。适当的私人生活空间是保持精神健康的保证。一个相貌姣好的女子,可能会乐于从他人的目光中获得对自身美好的印证,但有个前提:他人的目光必须是与她的目光平等的,是能为她的目光所感知的。如果你告诉她,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有许多只眼睛在监视她,她的好心情将不复存在。单向监视实施之时,就是人性扭曲之日。揣摩一下人们脸上经常呈现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时时处于趑趄不前嗫嚅又无言的状态。你为什么举手?众人举手我也举手。你为什么这样说?众人这样说我也这样说。聪明的人早已发现,无个性随大溜不露锋芒不思考,是一种最安全的生存之道。你行动的对错由头顶上的监视者说了算,监视者为了监视的容易和方便,不会培养你判断是非的能力。你害怕与监视者的意见不一致,便只剩下畏畏缩缩看他人脸色行事这一途径了。你和大家一样举手和说话的时候,既不认为人家是对的,也不认为自己是对的。没有自我,上哪儿去寻找思想与行动的出发点?

溯流而上1

我的家乡有一条河傍村流过。村里的人家在河道里放养鹅鸭,丢失鹅鸭的事情时有发生。村民差不多一贫如洗,几只鹅鸭就是家庭的重要财产,关联着全家的生计。我的一个同龄伙伴家又丢了鹅鸭,上一年他家已丢过一回,这一回丢得更多,一只都不剩。我去找伙伴玩,见他母亲正用一点点油在锅里炸一个小面人。我称呼她为大婶子。大婶子看看我,笑一下,又用手中的筷子去翻动那个小面人,嘴里念念有词。那小面人有头有身子,似乎有腿,其他的全都省略了。但毫无疑问,那确实是个用一点点和好的面泥,草率捏成的小面人。许多事情都是如此——起到象征或符号作用就行了。草率的象征也是象征。那个小面人大约有大人手指头那么大,颜色已经变黄。一股幽微的香味弥漫开来。我马上明白大婶子在干什么——炸小面人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一件比吃更重大的事情。我早就知道村里从前就有类似的事发生,但这是第一回亲眼见到。一想到这个小面人所承担的特殊使命,我就意识到天底下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建立了某种无法拒绝的联系。小面人被从油锅里捞出来,放到碗里,大婶子叫着我们的乳名,说:“香味还不小。来,你俩分着吃,一人不够一口。唉,要是知道三华来,俺就炸个大一点儿的。”她又朝我们笑了,是慈祥的笑。伙伴掰开小面人,要将一半给我。虽然我是个有名的馋虫,但还是不能不念及眼前这一仪式里所建立的“吃面人”与“吃人”之间的关联,感觉多少有点儿瘆人,就灵机一动,说:“你都吃了吧,两个人吃,那还不得把两个人的馋虫都勾出来呀?”大婶子仰天大笑了起来,笑过,骂开了:“这天底下什么坏蛆都有,连只鹅鸭也养不住。”骂了又骂,“这种贼心可够狠的,一只也没给俺留。”大婶子用一种奇怪的法术,惩罚那个偷走她家鹅鸭的人。将小面人放在油锅里炸,按巫术通行法则,偷走她家鹅鸭的人,就会遭受油炸般的痛苦,并得病甚至死去。有些村民对此深信不疑。我说:“大婶子,这法管不管用?”大婶子说:“管用不管用我不管,我先解解这恨。”

生活里被强行塞入了一件不想要的事件(如被偷窃),便设计另一事件(如炸面人)来进行想象中的对抗或平衡。巫术作为一种现象,之所以不易完全消失,既有人们的心理根源,亦有现实根源。一定时空下的现实,就是一定时空下的心理。反之亦然。

“炸面人”这一场景大约发生在我十二岁时。再小一些的时候,我对村妇的巫术或准巫术深信不疑,并常常担忧在我所不知的地方有人会以类似的法术加害于我。一生不曾走出那个闭塞村庄的母亲对我最初的教育,就是向我申明各种禁忌并要我严格遵守。雨后天空出现虹(山东沂蒙山区人将此字读作jiang,轻声),母亲立即告诉我不要用手去指。用手指虹会有何后果她也不知道,但她接受了世代相传的禁忌,只能以敬畏的眼神注视虹。后来读到《诗经·鄘风·蝃蝀》中的句子:“蝃蝀在东,莫之敢指。”我才知道这一禁忌仅被形诸文字的时间,就已有大约三千年了。这真是一个十分漫长的禁忌。蝃蝀即虹。从字形可推知,祖先把虹看作上天借以对芸芸众生显示某种意志的可怕大虫,一种肩负天帝使命的动物神,类似龙。前面已提及一个人的童年时代可看作民族或人类原始时代的缩影。我相信,如果童年的生存环境不发生变化,我没有被送到文明生长的摇篮——学校,我或许也会有实施某种巫术以达到某种目的或满足某种需要的行动。

巫师统治人群是完全可能的,并且那是历史曾有的现实。

甲骨文Ⅰ ,就是龟甲上或横或纵的裂纹的形象,金文Ⅱ、 篆书Ⅲ与之近似。

占卜是古代的未来学。产生占卜思想的根源在于,人已经知道了自己不但有过去和现在,还有未来,却看不见未来的样子。窥知未来便成为人们的一种强烈冲动。动物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意识,所以它们不可能有占卜的愿望。占卜是古人的宗教,他们将一切交付占卜。他们钻灼龟甲查验其上裂纹时怀有的虔诚与神秘感情,是可以想见的。那是一个遍生禁忌的时代。看,龟甲在钻灼之下爆开了裂纹,主持占卜仪式的巫师将裂纹的意义予以揭明,人们便依之而行动。处在与自然若即若离状态的人类,其在生存意识上无法与神灵分割开来。人们以为与生命绝对无关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世上所有事物都被赋予了生命力和神性,各种神灵都有特定的形态、性能、生活方式和处所,天上地下、人的周围神灵无所不在。从神灵方面讲,无论其居于何方,都可以自由地毫无阻碍地降福或作祟于人类,就是说神灵不存在接触人类的困难,但人类却有接触神灵的困难。人若想逃避或解除神灵的惩罚或祸祟,获得福佑,就必须依赖巫师通过占卜等巫术形式去实现与神灵的沟通。巫师是最有权威的人,是唯一能请神下降到人间的人,是神意的宣示者。在古史及传说里,夏禹就是一个很有权威的巫师。王权和巫师的结合曾是较早的权力表现形式。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