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

作者: 易清华

那天晚上回到家,客厅里灯光幽暗,母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陈诗然从母亲身边经过时,她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睡着了,倒是父亲从阳台上走了过来,端着一盆刚开花的鸢尾。

“诗然,你回来得正好,等下会有大雨。”

“是吗?爸。”

“是的,气象局刚发布预警,风力五到六级,有雷阵雨。所以,我得把这些花搬进屋里。”

这天晚上,陈诗然约了男友白光和闺密刘雯去看话剧《我爱桃花》,没想到他们姗姗来迟。一个迟到了三分钟,一个迟到了五分钟,理由是堵车。在剧院门口,陈诗然和白光吵了起来。白光认为看话剧不过是看明星,迟到几分钟无关紧要,而陈诗然认为,看话剧如果只是看明星,那还不如不看。刘雯既不支持陈诗然,也不反对白光。最终的结果是,白光和刘雯进了剧院,而陈诗然一气之下回了家。

陈诗然洗漱后,走进卧室,在电脑前点开收藏的网页。这是她临睡前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她喜欢精致、典雅且带有一定潜在危险的东西。以前迷恋过打火机,先后收藏了上千款图片,并选出十个她最喜欢的款式,但她不抽烟,也从未拥有过任何一只实物。照刘雯的话说,她只是个形式上的恋物癖。而几年后,她又迷恋起剑器。和迷恋打火机一样,她又陆续收藏了上千款图片,对名匠制造的各式剑器了然于胸,且又选出十款她最喜欢的样式,并一一附上标注的文字。

突然“嘀”的一声,陈诗然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是白光发来的微信:“诗然,要是我们再这样无休止地吵下去,我觉得还不如分手。”陈诗然猛地站了起来,迅速换好出门的衣服。就在拉开卧室的门时,她愣怔了一下,反身回到飘窗,拉开双层天鹅绒窗帘,外面果真下起了大雨。

一个小时后,陈诗然打着伞出现在了渔人码头。那是江边的一个夜宵场所,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数十家夜宵店一字排开。当她拿着两把伞站在一家人满为患的店门口时,看到白光站起来和人碰杯,颇有种开怀畅饮的味道。刘雯坐在白光的对面,一直在玩着手机。那些人她都能叫出名字,是经常在一起聚会的朋友。

陈诗然一直站在白光的视域里,足足有十分钟时间,有一次甚至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脸上,但他仍然无动于衷,仿佛没有看见她。那目光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她不过是一粒尘埃。白光豪饮的声音一次次传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酒杯里。雨越下越大,在自然和人声的喧嚣里,陈诗然选择了离去。

回家后,陈诗然仍没有睡意。她坐在电脑前,打开网页,浏览那些闪光的剑器图片,忍不住网购了一把宝剑。

一个周末,陈诗然收到了快递送来的宝剑。

在卧室里,陈诗然洗手焚香,从一个长条形的花梨木盒里取出她的宝剑。这把剑长达七十厘米,她一手托着剑鞘,一手握着铜锌一体的金属剑柄,认真地端详。剑鞘用上等的金丝楠木制成,鞘上的凤尾纹饰与金色护环流光溢彩。剑柄更为讲究,其上翔龙环绕,是最先进的镂空浮雕工艺。陈诗然不由得点点头,缓缓地抽出剑身,其材质是高锰钢烤蓝,且镏金。她忽左忽右地晃了几下,便将剑插入鞘内,放进了剑盒。

一天,陈诗然接到了刘雯打来的电话。

“你要跟白光分手吗?”

“他是提出来过。”

“什么时候?”

“我想想,大概是一个月前。”

“怎么没听你说?”

“我一忙,忘了。”

其实,陈诗然和刘雯在上个星期还见过一面。在荷糖月色咖啡馆,刘雯送给她一支香奈儿丝绒亚光口红。两人从双方的父母聊到了曾经的同学,甚至还聊到了一只叫黑格尔的猫和一盆玉簪,而陈诗然都没有跟刘雯谈到白光。

“你和白光谈了八年,难道他一条微信说分,你就和他分了?诗然,我觉得你不对劲,你现在连我都不信任了。”

陈诗然能感觉到刘雯在电话那头的愤怒。

“不是,刘雯,你别这样想,我怎么会不信任你?”

“那你在忙什么?”

“我在云上俱乐部学剑舞。”

陈诗然一只手将电话贴在耳边,另一只手还在舞着那把剑,并下意识地挽了个剑花。由于训练的时间短,那个剑花乍看名不副实,但仍然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像蜻蜓点水,将细长的尾巴弯成弓状伸进水中,弹开一圈圈涟漪。

“啊!”刘雯在电话那头惊叫一声。

陈诗然的手臂猛地一抖,咣的一声,那把剑掉到了地上。不说刘雯,陈诗然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学剑舞。

六岁时,父亲曾心血来潮,给陈诗然报过一个少儿舞蹈班。但只学了一个月,就因为一个调皮的小男孩模仿了她的动作——那动作有点儿像鸭子,她就再也不去上舞蹈班了,不管父亲怎么连哄带骗,就是不去。从此以后,陈诗然就与舞蹈绝缘了。无论是上大学时还是在单位,她可以唱歌、拉小提琴,甚至演讲,但只要涉及跳舞,哪怕只需要她浑水摸鱼,躲在队伍后面伸展一下腰肢,她也一概拒绝。作为闺密,刘雯当然知道陈诗然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剑舞班设在云上俱乐部三楼一间不大的教室里,只有八个身着汉服的女学员,和一个穿着绿色教练服的年轻女教练。刘雯趴在窗台上偷窥。舞者们绾着相同的发髻,身着水红或粉红的绸缎宽袖长裙衫,白色的棉麻阔腿裤,动作整齐划一。但刘雯还是一眼就将陈诗然认了出来。她毕竟年轻,和那些舞伴相比,身上仿佛有一种灼人的光亮。

一个小时后,刘雯和陈诗然在荷糖月色咖啡馆坐了下来。

“你突然跳起舞来了,是因为那把宝剑吗?以前你喜欢打火机,有次消夜,林军喝多了,想送你一只镶金的Zippo,我叫他别送,是怕你有了打火机,就开始抽烟。”

“这是什么逻辑?难道有了打火机,就一定得抽烟?”

“你有了一把剑,难道就非得跳舞?”

“如果我不用来跳舞,刘小姐,难道用它来杀人,或者像日本武士那样用来切腹?”

“陈诗然,你还越说越离谱儿,我不跟你讲!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和白光见个面。这样吧,等下我组个局,多叫几个人,就喝喝酒,你想理他就理,不想理就别理,至少给彼此一个台阶。”

“不行,我约了小银教练,我要学会那个剑花,还有劈闪。”

陈诗然说着,顺手抄起手机,把它当作一把剑,在空中唰唰唰地划出几道弧线,紧接着伸直胳膊,像电视中的一个特技镜头般横空而出,然后手腕一百八十度旋转,一个劈闪,笑着将手机的一个角抵在了刘雯额头。

“滚你的。”刘雯一把推开陈诗然的胳膊。

夜晚湖边的沙滩上,一群人围着一尊雕像吃烧烤,喝啤酒,甚至跳舞。她一个人沿着一条白色的小道来到湖边,将所有的喧闹抛在身后。她坐了下来,几道石砌的台阶浸在浅浅的湖水中。没有人知道她来到了这里。

夜晚在五百米外变得漆黑、静谧,且有点儿蓝。那是月光和云层制造出来的效果。她之所以逃到这里,是因为一个留着长发的潮男几次怂恿她跳舞。渐渐地,月亮从层层叠叠的云层中穿出,倒映在不远的湖面,在黑黢黢的湖水中开辟出一条光的隧道。她脱掉鞋袜,将两条腿伸进湖水中。随着双腿的摆动,湖水荡漾起来。在粼粼波光中,那条光的隧道滚动的布匹般铺展过来,停在她的脚下。陈诗然一阵恍惚,仿佛在那条光隧道里穿行。这是她以前从未到达的地方,仿佛灵魂之境。想起小时候,一条落叶缤纷的小径上,父亲牵着她的手,前往山中一个隐士的石屋。那个隐士将为她治疗失眠症。有段时间,她整晚整晚睡不着。那天父亲牵着她的手,她问他:“爸爸,你相信灵魂吗?”“当然相信。”父亲不假思索地说。现在想来,或许父亲的回答并非本意,但想到她面对医生的恐惧,才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两个酒鬼突然冒了出来,陈诗然夹在两具庞大的身躯中间,不能动弹。她发出求救的声音,嘴便被捂住。他们需要安慰,她就得用冰凉的小手轻抚他们宽阔的胸膛。在恐惧中,她一直没有放弃挣扎。一个闻讯而来的男生试图干预,被吓走。紧接着刘雯冲了过来,双手高举着一块巨大的卵石,扬言要砸碎两个酒鬼的狗头。

刘雯搂着瑟瑟发抖的陈诗然说:“别怕,有我在。”从此两个人形影不离。

三年后,她们大学毕业。那年刘雯意外怀孕了。陈诗然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两个人商量了很久,根本拿不定主意。

林军大刘雯八岁,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板,家底殷实。那段时间他频繁相亲,刘雯只是他长长候选名单中的一个序号。结婚后,刘雯终于弄清原因,林军父亲患了肺癌,那场在外人看来无比风光的婚礼,实际上只是一场祈福法会。而她腹中的孩子,是怀着使命而来,为挽救另外一个人的生命。一次刘雯喝醉了酒,带着哭腔说,林涅槃根本不是她的儿子。“那是谁的儿子?”陈诗然差点儿将一口啤酒喷在刘雯脸上。刘雯说她还没有怀孕的时候,他们就给他取好了名字,叫林涅槃。如果那次她没有怀孕,是另外一个女人怀孕,他一样叫林涅槃,一样是林军的儿子,所以林涅槃根本就不是她刘雯的儿子。陈诗然一把夺过刘雯手中的啤酒瓶。“刘雯,你跟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刘雯刹那间变得冷静,一字一顿地说:“诗然,我要生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孩子。”

陈诗然见过林军的母亲几次,那是个有着强大气场的女人。自从丈夫病逝后,她不仅将丈夫的公司打理得风生水起,还安排了林涅槃的一切,从不让刘雯操心半分。然而,刘雯没能给林家带来好运,哪怕让公公多活上个三五天。

当时白光是林军公司的创意总监,陈诗然在单位里负责宣传,压力不小,刘雯让白光给她出了不少点子。

二十四岁那年,陈诗然和白光开始筹备婚礼。原打算在当年的国庆小长假结婚,没想到在结婚前两个月,白光做出了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决定,离开林军的公司和朋友合伙创办了一家新的公司。那段时间,白光忙得不见人影,婚期日近,陈诗然不得不请刘雯帮她去诺门挑选婚纱。

诺门的老板芸娘见刘雯来了,快速打发掉手上的客户,亲自为陈诗然服务。芸娘是个极为精明的商人,她独创了挑选婚纱的水果分类法。这几乎是一个天才的创意,从水果的形状、大小、色泽和质地乃至气味来界定一袭婚纱,甚至尺寸和身材都不重要,完全取决于客户对某种水果的好感。在光线舒适的诺门厅堂,陈诗然先是试了一袭菠萝型婚纱,又试了一袭榴莲型婚纱,这是芸娘给出的参考意见。后来陈诗然觉得雪梨型婚纱也可一试,因为她平素最喜欢吃的水果是梨。

平时挑选衣服,刘雯往往显得比陈诗然更有主意。这次挑选婚纱,陈诗然知道,做出最后选择的,还得是刘雯。但没想到在征求她的意见时,她总是先点头,然后摇头,让本来兴致勃勃的陈诗然在宽大的试衣间里无所适从。最终聪明的芸娘似乎看出了端倪,说更多新的水果还在制作中,请她们稍缓时日再来,到时定有惊喜。

在附近的咖啡馆里,刘雯抿了一小口卡布奇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诗然,白光刚开公司,压力很大,他想将婚礼延迟几个月。”

陈诗然手臂一颤,差点儿将面前的咖啡打翻。

“诗然,别激动,你想想,一个人结婚图什么?无非是图日后有幸福的生活。而幸福的生活,必须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上。要是婚后白光生活无着、流离失所,你们会幸福吗?”

陈诗然将目光投向窗外。良久,才扭过目光,凝视着对面的刘雯。

“那好吧,我听你的。对了,记得到时我要穿雪梨型婚纱。”

几年后,陈诗然仍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在诺门婚纱店的声音。那个声音穿越岁月的迷雾与重影,宛若一把利剑呼啸而至,在抵达她胸口时,变成了一朵蓝色的雏菊,在她的呼吸里散发出一缕苦涩的清香。

陈诗然闭上眼,感觉自己的手臂在延长,那是剑的作用。剑舞是刚柔并济的艺术,剑花是莺燕婉转,劈闪是蛟龙出海。这次单独训练,陈诗然重在劈闪,那剑在手臂的作用下变得锋利,仿佛要将她眼前所有坚固的东西刺穿,在层层壁垒中打出一条光的隧道。

二十六岁那年,陈诗然遭遇到了刘雯二十一岁时所遭遇的事情,意外怀孕了。那天陈诗然在医院确定怀孕后,准备在电话里告诉白光,而白光却先告诉她,第二天他就要坐飞机去上海,可能要去三四个月。如果这次顺利拿下那个项目,以后他们的孩子至少可以少奋斗二十年。他雄心勃勃,且滔滔不绝,容不得她插入一句话,而且他还提到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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