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西走廊到巴丹吉林

作者: 杨献平

每一个人的河西走廊

公元七十五年三月,一支三百人的军队出汉代西域都护府治所所在地吉木萨尔不远,即遭到了北匈奴军队三千多人的截击。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战斗,也是一场必然失败的还击。仅仅几个时辰,这支三百人的东汉军队就被北匈奴所属军队消灭了。像狼一样善于长途奔袭、大规模野战的北匈奴军队,已经在这一带乃至中亚地区成为一支绝无仅有的战神般的存在。

时隔不久,北匈奴郅支单于又派出军队围攻吉木萨尔附近的金蒲城。这还是一场敌我兵力不均衡的战斗。东汉军队的领军主将,是时为戊己校尉的耿恭。他是陕西扶风人,少小即为孤儿,史书说他慷慨多大略,有将帅才。面对犹如蝗虫一般席卷而来的北匈奴军队,耿恭知道,即便号令全军与之殊死作战也未必能够获胜。思虑之下,他令人在箭头上涂上毒药。这种毒药的名称,没有明确记载。但古人很早就用夹竹桃、箭毒木、朱砂、红信石等植物和矿物质提炼或者直接作为毒药,涂在武器或者投入水中,使敌人中毒死亡。敌人一旦中箭,伤口鲜血喷涌,其状骇人。

北匈奴士兵见汉军武器如此神奇,闻所未闻,个个惊骇。正在此时,乌云奔袭,瞬间遮蔽天空,大雨顷刻而至,匈奴更加恐惧。西北地区干旱,常年少雨。三月,春风不起,草木尚在深蛰之中,天居然下起了暴雨,简直不可思议。匈奴本就是一个以古老的萨满教为主要信仰的大部落联盟,看到这样的情况,自然心中疑惧大增,随后远遁。耿恭这个人对西北地区的戍守之功是巨大的,他也是以寡敌众,且屡屡取胜,最终使得当时的西域诸国和部落臣服东汉朝廷。

数千年之后,当我以一名军人的身份,到现在已经是一个颇为繁华的丝路旅游点的交河故城,看到耿恭雕像的时候,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这个少小从军西行,以军功获得升迁的将军,他当年在西北军营建立的功业,是可以灿烂整个东汉时空的。当然,享有无上威名与盛誉的,还有同为陕西人的班超、班固等。站在荒芜的戈壁古迹之上,烈日当头,光芒如剥。遥想耿恭当年修筑城池,被北匈奴围困,旋即又被切断了水道。东汉士兵掘地二十尺之深,仍旧粗砂堆满,不见一丝水汽。正当全军和百姓开始有人渴死的时候,耿恭身先士卒,再度深入枯井,又挖掘三尺之深,清水旋即冒出。将士和百姓痛饮之后,耿恭又命人用桶打水,在城墙上泼扬。北匈奴军队看到,以为天神在助佑汉军,再一次扭头远去。

耿恭和班超等人在西北地区的胜利,其实也是建立在张骞等人的基础上的。从秦到两汉,是世界范围内民族融合的时期。张骞对于西北乃至中亚的探索,军事上的作用只是其中的一个附加成分,真正的影响是使得中原农耕帝国第一次睁开了远眺世界的眼睛。由此开始,从长安向西,经由秦岭、陇右、黄河以西和罗布泊沙漠,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的世界之路第一次明朗化。

差不多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从华北辗转到河西走廊的时候,沿途不由得想起张骞、苏武、李陵、班超、耿恭、李暠、金日磾、沮渠蒙逊、沮渠男成、王忠嗣、哥舒翰、张孝嵩、高仙芝、李白、封常清、岑参、高适、王维、玄奘、鸠摩罗什、达摩、杜环、林则徐、左宗棠等一系列先贤与英雄的名字和事迹。世人所向往的不朽的诗歌、当世卓越之功、青史留名、“死而不亡者寿”,这些人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堪与日月争辉。

终其一生,立德、立言、立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古来中国文人的热望与理想;马上天下,“粪土当年万户侯”,“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正壮士、悲歌未彻”。以我一身武功韬略使得寰宇清宁,这是历代志士一生的终极奢望。张骞、李广、耿恭、班超、王忠嗣、郭子仪、岳飞、左宗棠等人无不如此。

其中左宗棠,在收复新疆的时候,曾在现在的酒泉设立行营。我人生的第一次远行的具体落脚点,就在酒泉。尽管我们真正的驻地在金塔县鼎新镇与内蒙古额济纳旗之间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但几乎所有的物资和公私事,与之发生联系最多的就是酒泉市。在紧张而又精彩的军旅生活之余,我对河西走廊进行了不规则的探索与漫游。我说的这种“不规则”,即每一次出行都不是正式的,不预先设定目标。凡是预先做好的安排,都是一种设想好了的旅程。真正的旅程,应当是无意中出发的,是对某个区域和秘境的突然闯入,是身心的一次惊奇甚至历险,更是一次大地上的肉身检阅与灵魂修炼。

河西走廊以其地形而得名,祁连雪山衔接和盘踞的,不仅仅是一种地理形态,更是一种文化上的贯通。沿着这条山脉,多少民族,多少热血,多少神秘而蜿蜒的历史往事,都在它周边甚至内部发生。我曾经固执地以为,在祁连山与敦煌莫高窟之间,一定有着一条秘密通道。祁连山以其大幽秘、大寂静和大境界,塑造了人和神的交会点与落足地;敦煌则接纳了诸多缥缈的神灵在人间现身之后的世俗形象。

二〇〇三年夏天,我第一次去张掖城西的黑水国遗址。在那里听到了一个非常离奇且充满想象力的故事。从前,一个牧羊人无意中闯入了一眼黄土的洞窟,看到其中端坐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男人,那男人一手握着一把刀,一手放在胸前。牧羊人吓了一跳,仓皇逃出洞窟。伙同其他人再来看,却发现,那人已不见了,原先的地面上,凭空多了一堆细腻黏手的黄土。这可能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黑水国遗址的最初,可能是乌孙的王汗庭帐,再后来是大月氏和匈奴等。汉武帝的将军们奋力出击,人人争先,与匈奴进行了五十多年的战争,终于迫使这一支骄傲的苍狼军团,以自身分裂的形式结束了对汉帝国的威胁。

这是一条铁血之路,当然也是神话、商业和文化之路,更是一条震古烁今、贯通世界的文明之径。尤其在隋唐时期,诗人、政治家和军事家、探险家、商贾、使者、旅行者的纷纭往来,构成了七到九世纪一道灿烂的人类文明景观。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和乡镇,都留下了不同先行者的足迹。他们携带了各自的文化、习俗和信仰,在这条走廊上不断往来迁徙、定居、从军、经商和皈依等,其中的杰出者登上了文化艺术的巅峰,军事家则在家与国的大背景下,进行着冷兵器和谋略的对垒与较量。

在武威市及其附近的民勤县、古浪县,附近的金昌市、永昌县、焉支山和山丹县等地,无论是向南还是向北,都是“物极必反”之道家哲学的天然体现,如祁连雪山的高寒、崎岖,蜿蜒与幽秘,巴丹吉林沙漠和阿拉善台地的空旷无际与一马平川,还有丘陵、盐碱地和海子等。多年之后,我逐渐地与当地人在风俗习惯、饮食上发生了根本的趋同,也在相貌上不断接近。气候和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河西走廊的风沙与烈日,巍峨雪山与瀚海大漠,河流湖泊和盐碱的草滩,高悬的明月与恢宏的落日场面,都是一个浑然的整体。

日日沉浸,年复一年,逐渐地,整个西北,尤其是河西走廊,已经成为我生活、内心和精神的一部分。离开河西走廊多年后的某一个夜间,忽然看到军旅作家刘立波老师一组关于他当年从戎西北的影像,那黄色的废墟、铁青色的戈壁、流沙披覆的沙海、积雪中头角峥嵘的岩石、天空中如闪电的大鹰、镜面一般的湖泊、草原上的蝴蝶等自然景观,以及人在其中的点缀和映照,令我意识到,西北地区是刚烈与铁血的,也是广大、辽远的,是一种精神和内心质地的象征。无论是谁,在我们的生命、生活、内心和灵魂当中,既要有风吹露珠、月下花畔、芳草绿树的细腻与优雅,更要有金戈铁马、落日恢宏、大漠孤烟的大气和庄重。

每一个人的生命和灵魂当中,都应当有一个“西部”,也要有一条河西走廊。它是绵长的也是铁血的,是真诚的也是光芒四射的,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于我而言,因为多年在巴丹吉林沙漠从军,河西走廊更清晰得如同手掌的纹路,身体内的某根血管。正如某本书中所呈现的那些奇遇、故事、废墟、地貌、传奇与众多的人生现场,既是早已存在且至今延绵跌宕的河西走廊在今天的一种情境映现,又是我一个人在古老的大地上漫游与探寻时候的偶遇与觉悟。因为在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可以从他物和他人身上,洞察到连事物和他者本身都不明了的秘密和真相。

从酒泉到巴丹吉林

窗户上全是白冰,厚厚一层,其中一些还是菱形的,一朵一朵,高强度黏结。尽管看不到外面,依稀有月亮,硕大、孤独,充满宽广的、旷古的幽怜。它的下面,好像是传说中的祁连雪山以及窄如盲肠的河西走廊,当然还有整个西北乃至中国和世界。大地的一切,都在日月的笼罩与庇护之下,它们是光亮之源,万物的根系与血亲。我想起那首《匈奴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首歌悲怆欲绝,其中有血,还有着折断的骨头茬子的锋利。祁连山好像是匈奴人命名的,意思是“天”。在古老的史前和游牧时代,人对万物的崇拜出自内心的敬畏与依赖。

而在右侧,不断有零星的灯光涌来,又像散落的火星子一般,被偌大的黑夜和荒漠吞噬了。那是武威市、金昌市、山丹县、张掖市、高台县,这些古老的地方和城镇,曾经作为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存在,衔接着辽阔的中亚,一直绵延到欧洲。可现在内陆发展的迟缓使得它们曾经的繁华与重要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有些偏僻和落后的意味。好在我是一个热爱大地的人,特别是空旷无垠之处,那种天高地阔与举目千里,那种置身于瀚海泽卤的孤独与坚韧趣味,是其他地域和自然环境不能相比的。

但我没想到,到酒泉下车,迎着零星的白雪出站,我背着崭新的军被,回身看了看根部黝黑、头部积雪的苍茫祁连山,跟着诸多战友,分别爬上了几台大轿车。寒风呜呜作响,车子好像在波涛中摇晃,忽然加大频率的白雪钢针一样持续敲打着车窗。带兵的干部说:“这里是酒泉!”听了他的话,我猛然一惊,迅速想起李白和杜甫。前者诗曰“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后者诗云“恨不移封向酒泉”。还有从军轮台的岑参,他的《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一诗中写道:“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如此的地方,我想该会停留一会儿,哪怕让我下车,在雪中站立一会儿,我也似乎能够感觉到一种莽苍而又刚烈的古典的边塞气息。

可车子不停,穿过当时还相当落后的市区,从鼓楼一侧绕过,不一会儿就出城了。路过鼓楼的时候,我颇感惊奇。在内地的许多地方,类似鼓楼这类的古建筑,似乎是罕见的,当代人也不怎么愿意保存这样的东西。那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人们想的都是高楼大厦、窗明几净的现代化建筑,对于古人的遗存,多是不在意的。而酒泉能够保留这些,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看到鼓楼四面分别写着“东迎华岳”“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的匾额。我知道,伊吾就是今天的哈密,祁连当然是祁连山,华岳则有种心向中原及王朝核心的忠贞意味在内,而“北通沙漠”是哪里,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抠掉玻璃窗上的白冰,从一条缝里看外面。大地好像很平坦,有一些光着枝丫的大小白杨树,在旷野之间挺立。一色黄土的田地完全是荒芜的,枯燥得令人心生愤懑,一点儿绿色都没有。田地远处,有几座低矮的村庄,若不是涂着白色墙皮,人居之处和漠野便没什么区别。西北之地,居然如此苍凉与贫瘠,这和我想象中的大地迥然不同。而大地总是以其多变的形貌,承载着诸多的事物。然而连这样的情境也稍纵即逝,迎面而来的是起伏的沙丘、平阔的戈壁。雪花在其上敷了一层白,那种名叫骆驼刺的植物一根根地支棱着身子,身上也挂着零星的雪花。一地的缟素,似乎是一种集体的祭奠。

平沙漠漠,寂寥得令人心里发慌。带兵的干部说:“这就是沙漠戈壁。那边是著名的合黎山,当年大禹在这里治过水,漠北的匈奴也曾由此进出,李陵也从这里沿着弱水河出塞,到阿尔泰山下寻击匈奴单于的主力部队。《尚书·禹贡本纪》中说‘(大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便是此地。再向前,便是金塔盆地,现在是酒泉下面的一个县。”听了这番话,我倒是觉得,这无边的戈壁,要是水泽漫漶该有多好,大禹当年为什么要治水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那时候的戈壁大漠之间,尚有无可辖制的大水,在其中冲撞、深潜,危害到人和牲畜的安全,方才需要治理。可令人心情复杂的是,数千年之后,西北地区,居然成了缺水与干旱的代名词,甚至是寸草不生、荒芜万里的一种自然存在。

金塔之名,大抵由其中有建于元代的筋塔而得。这是一片难得的绿洲和盆地,人烟虽然也很稀疏,但它是衔接沙漠的最后一站。据说金塔人在酒泉当地有小犹太人之称,其中的意思,是聪慧和狡黠,既会做生意,也巧言令色,极会迷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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