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悠悠
作者: 梁安早三十年前,我读初二,学校食堂的菜太差,每顿都是老南瓜,我的嘴巴淡出水来。为了解馋,同学大所带我和猴子及另外两个男生溜进学校旁一户人家,带走两只肥壮的老母鸡。
第二天傍晚,大所忽然神色慌张地对我们说:“事情败露了,失主查出谁偷了他家的鸡,已报案,民警正准备来学校抓我们。”
我们惊慌失措,没有主意。
大所说:“反正读书没什么意思,在学校也是浪费青春,不如去羊城打工,好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有个堂哥在那儿的一家玩具厂上班,工资比乡里的干部还要高好几倍,投奔他得了。
那时南下打工大潮汹涌澎湃,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去了,甚至有学生也辍学跟着去了。过年回来,他们衣着光鲜靓丽,出手阔绰,让我们羡慕得不得了。
在大所的鼓动下,我们当天溜出校园,连夜赶路,天蒙蒙亮时到达黄牛市镇。这个镇是到羊城的大巴车的一个换乘点。去羊城的车来了,在买票时,才发现我们的钱仅够到恭城瑶族自治县的栗木镇。
大所说:“先到那儿再说。”
在栗木镇被一脸雀斑的女售票员轰下车后,我们顺着南下羊城的大路步行,火辣辣的阳光几乎要把大地的皮烤熟一层。走了大半天,两顿没吃,大家汗水淋淋,饥肠辘辘,脚步虚空,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见我们面露愁意和悔意,大所这个家伙能说会道,不仅给我们吹出许多美丽的泡泡,还给我们画出一个个香甜的大饼,让我们两眼放光,浑身又来了劲。
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猴子脚底磨出两个大血疱,疼得受不了了,坐在那儿不肯动,我们也累得全身的骨头几乎被抽空。
大所看到山脚下有甘蔗地,建议过去搞点甘蔗吃,顺便躲在甘蔗林里睡一觉。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
大所说趁夜赶路凉爽,可猴子打死也不走,哭哭啼啼闹着要回家。大所连哄带吓才让他停止哭闹,跟着我们赶路。
天亮后经过龙虎乡路边一户人家,忽然闻到屋里飘出一股浓郁的油茶香味。我们的魂立刻被香味勾走,脚步再也移不动了。
大所去敲门。门开了,是一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他脸皮厚,开门见山地讨吃。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蓬头垢面的我们,问:“听口音,你们是灌阳的,去哪里?”
大所说谎话不打草稿:“我们从广东打工回灌阳,在路上被小偷扒了个精光。”
老太太没有丝毫犹豫,就把我们领进厨房。
通红的火炉上搁着一口黑乎乎、浑圆、带有嘴把的铁锅,金黄的茶水在锅里翻滚。旁边摆着一张油漆斑驳的小方桌,桌上放着7字形的木槌、汤勺,以及装着炒米、炒黄豆、粽粑片、排散、葱花、食盐等的碗碗碟碟。我还看到一个特别的东西,这东西用竹篾编成,带手柄像个小簸箕——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用来过滤茶叶渣的过茶簸(笊篱)。
大所连句客套话都没有,捏起碗里的粽粑片就往嘴里送。我们犹豫了一下,也抓起粽粑片和排散吃。风卷残云,两样东西瞬间就被一扫而空。
老太太并没介意我们的不礼貌,一边往桌子上添碗一边说,平常就她一个人生活,吃不多,所以打油茶时准备的东西也不多。
她把铁锅里煮的茶水倒出来后,把锅烧得冒烟,重新放入已煮过一次的茶叶、葱根、老蒜、花生、老姜,翻炒得嗞嗞作响,然后拿起木槌开始捶打锅里的作料。
老太太打油茶的动作干净利落,力道拿捏得刚好,不轻不重,速度也恰到好处,不徐不疾。木槌敲击铁锅发出的咚咚声有如天庭仙人在奏鼓乐,甚是悦耳动听。
待作料捶打出的浆汁稍沾锅底,老太太放入一勺猪油继续捶打。瞬间,一股浓郁的混合香味扑鼻而来,令人垂涎欲滴。然后,老太太刺啦一声往锅里倒入开水。水翻滚起来,宛如泉水喷涌,裹着浓香的水汽在铁锅的上方氤氲开。老太太又用木槌在锅中如驴拉磨般搅动。不一会儿,茶水便呈现出诱人的鸡汤色,之后她在茶水中添加食盐。
接下来,老太太右手持铁锅,左手拿过茶簸拦住锅里的茶叶渣,往碗里倒茶水。然后,她往碗里添米花和葱花。
大所端起碗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吐了出来,大呼小叫:“这是什么鬼东西?苦得像鱼胆,涩得舌头发麻!”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她年轻时去过灌阳,那儿也有打油茶的习惯。可灌阳人在打油茶时会放许多作料,是大杂烩,味道杂,也不苦。而恭城油茶的作料主要是茶叶和生姜,味道比较苦,第一次喝的人较难接受,但喝的时间长了就会上瘾。恭城油茶是一杯苦,二杯夹(涩),三杯四杯好油茶。她让我们慢慢喝,说喝两碗后才能品出美妙的味道。
我喝第一口时,确实味苦而涩,涩中带辛辣,感觉舌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苔垢,不灵活了。喝完一碗后,在等待喝第二碗期间,那独特的苦涩味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慢慢地消散,不久便口齿留香,舌面生津,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喝第二碗时,味道已没有先前的浓烈了,口齿间虽还有一股淡淡的涩味,过后却甘醇鲜香、回味无穷,后面越喝越有滋味。
就这样,我们足足喝了六大碗才作罢,肚子滚圆如一面小鼓,茶水和米花已经上浮到喉咙间。
吃饱喝足,告别老太太,我们准备继续往前走。
出门没走几步,后面驶来一辆绿皮吉普车,驶到我们面前嘎的一声停下。腾起的灰尘一片朦胧,朦胧中一个熟悉的人影向我们走来……
那天晚自习,班主任一进教室,就有同学向他报告:上晚自习前看见我们爬围墙溜出校园。
班主任想我们有可能去大所家了,大所家离学校不远,班主任当即赶往他家里。他发现我们不在那里,感觉有些不妙,赶回学校向校长汇报。校长也认为事情比较严重,便派出老师分头到我们四个同学家里去找,依然没有结果。
就在校长和班主任一筹莫展时,又有同学向他们提供一条新消息,说大所经常在同学们当中宣扬读书无用论,要去广东打工。
这消息提醒了校长、班主任,他们第二天赶到黄牛市镇那个大巴车换乘点,问车站工作人员有没有看见五个少年上了去羊城的大巴。得到证实后,校长和班主任在派出所的帮助下,驱车前来追赶我们。
其实,那户人家对丢失的两只鸡根本没放在心上。鸡是散养的,被黄鼠狼叼走是常有的事。
大所为什么要那样骗我们,他没说。不过事后我估计,他是想骗我们陪他去广东打工。
我们被追回来后,学校并没有处分我们,还派老师找我们谈心,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大所却不来学校了,第二年去了羊城,从此与我们失去联系。
从那以后,每次在家喝油茶时,我总会想起龙虎乡那位老太太打的恭城油茶,也曾凭着记忆几次尝试过打恭城油茶,可打出的油茶总是喝不出那种味道。明明用的是相同的作料,我打的为什么会变味呢?莫非其中还有什么奥妙?
我问猴子及其他两个同学,他们当时只想着吃,根本就没注意到那位老太太是怎样打油茶的。
经过那次事件以后,我和猴子发奋学习,一起考入师范学校,毕业后一同回到家乡当上山区小学教师。
参加工作第一个暑假里的一天,我对猴子说:“还记得当年我们在龙虎乡那位老太太家里喝的油茶吗?”
猴子说:“永难忘记。”
我说:“想不想去找那位老太太,报答当年的油茶之恩?”
猴子犹豫了一下说:“好几年过去了,不知道老太太是否安在。”
我笑着说:“看当年老太太红光满面,即使再活个二三十年都没问题。”
猴子点头称是,于是我们踏上去瑶乡之旅。
当我们凭着记忆找到当年老太太的家时,那里已是人去楼空,大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房屋四周杂草丛生。问老太太的邻居,说三年前她被儿子接到县城去住了。于是,我们直奔县城。
在县城转悠了两天,没找到老太太。我和猴子都爱看书,便去新华书店闲逛。在书架上翻阅一本县志,对这个地处楚尾粤头、有着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恭城瑶族自治县有了更深的认识。
据记载,隋大业十四年(618年),萧铣称梁王,为便于管理,从平乐县划出一部分地盘,设置一个新县,因其地盛产茶叶而老百姓喜欢喝油茶,故命名为茶城,它北邻三湘、南望粤梧。巍巍五岭,群山逶迤,层峦叠嶂,将广西东北部与湖南隔开,只在该县和湖南江永县交界处留下一个孔道——这便是闻名遐迩的龙虎关。它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是古代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传播交会的重要通道。千百年来,雄关硝烟弥漫,烽火连天,生灵涂炭,在征战杀伐的同时,也将中原的文明思想、文化艺术、农耕知识、建筑技术等带入岭南,使被称为“蛮夷之地”的岭南融入中原文化的大家庭。
根据光绪十五年(1889年)重刊的《恭城县志》记载,唐武德四年(621年),平萧铣,置乐州,辖平乐、永丰、恭城、沙亭四县。由此推论,由茶城改为恭城,应当是在隋末。
为什么要将“茶城”改为“恭城”?据《梁书》记载,六朝梁太祖之孙萧恭曾任湘州刺史,茶城是萧恭的管辖之地。萧恭执政期间勤政爱民,茶城经济发展迅猛,百姓生活富足,因此百姓对他非常尊敬、爱戴。萧恭死后,茶城人为了纪念他,把“茶城”改为“恭城”。
作为古代中原文化和岭南文化传播交会的桥头堡,两种文化的融合地,恭城瑶族自治县的文化底蕴丰厚。这片热土上的儒家文化传承得非常好,既有文庙(孔庙),又有武庙。我和猴子当然不能放过。
文庙坐落在县城西山南麓。据庙内的石碑上的文字记载,该庙始建于明永乐八年(1410年),是广西现存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气势最宏伟、保存最完整的。它坐北朝南,依西山之势,筑六级平台,递进而建,层层叠起,青砖灰瓦,雕梁画栋,飞檐反宇安卧在岭南绚烂的夕阳中。毗邻于文庙西侧的武庙建于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整座建筑重檐歇山顶,翼角飞翘,脊山花饰泥塑。
曾经被视为“南蛮之地”“瘴疫之乡”地瘠民贫的瑶乡,将文武两庙并存一处,其寓意不言而喻。我想,这可能也是瑶乡人才辈出的原因之一。
一路下来,我无不被庄严的雕像、雕花石鼓、石门槛、古门楼、古戏台等古迹所震撼,觉得它们是散落在时光深处的遗珠,被岁月浸泡过,被时间淘洗过,等待人们去重新审视、认识,去解读隐藏在它们身上的故事。
从两庙出来,漫步在小城里,闻到的是新生的气息,还有小城散发出的那种浓郁清香的油茶气息,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两人不知不觉走进一条小巷,青石板光滑幽暗,上面残留着历经岁月的马蹄踩踏出来的一个个凹坑。踟蹰其上,千年厚重的历史文化向我挤压而来,似乎一匹匹骏马、一个个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忽然,一条河流横亘在前面。猴子说:“这就是茶江。”
河水清澈,粼粼波光晃目耀眼。茶江没有黄河的惊涛骇浪,也没有长江的气势磅礴,就像瑶乡的女子般温润、柔美,以优美的舞姿呈“S”八卦形环绕整个城区,更增添了瑶乡的神秘。
暮色降临,茶江两岸的灯火鳞次栉比亮起,灯影里水光潋滟。
猴子说:“饿了,找个油茶店喝喝油茶吧。”
走了没多远,便看见一家油茶店。
这是一家很小的油茶店,两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几把椅子,陈设简单但整洁干净。现在正是晚饭时间,店里没有顾客。
看到店里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大娘,我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难道她就是当年龙虎乡路边那位打油茶给我们喝的老太太?
我揉揉眼睛,再看,那容貌分明就是她!
我激动起来,就要走进去时,大娘发现了我们,起身招呼:“进来呀,喝油茶呀!”
我问大娘,她以前是不是住在龙虎乡。
大娘愣了一下,说她出生在茶江的对岸,后来嫁到小城里,从未在龙虎乡居住过。她又问:“你要找什么人?”
我对大娘说了当年的故事。
大娘一笑,打趣地说,人有相像,货有相同,估计当年的那位老太太是她失散多年的从未谋面的大姐。
大娘将麻蛋(类似油炸的面疙瘩)、酥花生、炒米、排散、艾粑、粽粑等喝油茶的各种佐食小吃摆上桌后,说她有一双儿女,儿子在南宁市工作,女儿嫁去了桂林市,老伴过世后,儿子曾多次要接她去南宁居住,可故土难离,她不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