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盘
作者: 杨知寒又一管血从身上被抽走,管子贴上我的名字,放在小白瓷盘里,和其他装了血的管子一起,送去我不知道的地方。老侃每次都会在护士走后,过来拍我胳膊,或帮我捋好手背上留置针的胶带,细腻温柔,让人恶心。我每次都会指着他红通通的大鼻子说,滚。他会滚回自己的床上,可滚再远也滚不出这个屋。屋不大,三张单人床并排靠墙放,躺着三个男人,年龄呈等差数列,我居中。性格平易程度也呈等差数列,我还居中。老侃从不动怒,似乎在哪活着对他都没妨碍,而在这儿,他觉得过得挺不错。屋里唯一的娱乐,除了偶尔能聊起来的天儿,只剩下那台能接收到三个频道信号的电视机。电视机吊在墙上,每次用遥控器去控制它,都像控制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充满悖论,叫人气急败坏。电视也不是一直能看,医院规定我们白天看电视的时间。白天的时段界定又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下午三点一过,外头街道上还没走出下班的人群,这里的一天已从日历上撕下。
下午三点后,病房外的护士会换一拨人,从白天偶尔还能找机会逗几句闷子的年轻小姑娘,换成口罩盖不住脸上丘陵般高耸颧骨的中年妇女。老侃给负责我们房间的护士起了个叫“大山”的外号。大山一来,黑云压城,迅速有了风雨欲来的意思,三个人都乖乖地捋好袖子,亮出胳膊,靠在床板上,不需吩咐。大山最关照小哑巴,就是屋里最年轻的那个男人,看着二十出头,事事拒绝沟通,却也事事合作。大山问他,今天便了吗?小哑巴点头。大山问他,今天感觉咋样?小哑巴点头。大山说,和他俩一屋住,挺烦心的吧?小哑巴还是点头。于是大山扬起怜惜孩子的笑容,再给我俩抽血时,却眼露寒光。我怀疑她知道我和老侃两个人的过去,想来只能是老侃说的。他告诉我,他已是第四次来这家医院。所有我们这样的人,经他拿眼一扫心里就有了数,连我身上债务背多少、玩的是哪一类,都能从小便的节奏里,被他听出一二。
黄昏到来,大山走了,带走我身上的一管血。靠在床头板上,我看着被关掉的电视机,百无聊赖。小哑巴还在借着窗外的光写东西,没人知道他写什么。老侃在吃着苹果,咔嚓咔嚓,土拨鼠似的拿门牙啮咬。我不能看他,也不能看任何人。手机就放在床头柜子里,九天过去,我都没有开机,不是怕那些恶毒的问候,而是怕看到我妈和佳佳的信息。她们都活在我死了还是没死成的疑团里,一定觉得我只剩和死相关的选择了,否则为什么突然消失、避而不见?她们素来高估我的意志力,不会相信我来这里是为了再搏一把。我给自己重建信心,不断去想那些最吸引我活下去的念头——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它不该给我这样的机会吗?我仍然可以在几分钟内从头再来,然后我就会拔掉控制我命运的那个罪恶的电源插头。不,拔掉前,还是要先确认户头上打过来的钱,我还是要确认新的一盘能否有胜算。我的头有点儿疼。
老侃又凑过来,嘴里有苹果的清香味,问我,是不是憋得难受?我说是。他说他也一样,还是说说话吧,不说话总能听见洗牌声和音乐响。我看看他,他卤蛋似的脑壳油光锃亮,眉毛粗重杂乱,压得眼睛都睁不完全。他手总是抖,眨眼速度也比一般人频繁。我俩到走廊上去,沿十来米的长廊在监控下来回踱步。我问他眼睛的事儿。他说,紧张惯了,我这辈子一直在他妈的紧张。我说,紧张也行,我是有点儿待不下去了。老侃说,想想钱,六千元呢。我说,越想钱越待不住。话说出口,我感到自己又走进了血脉偾张的世界,和老侃一模一样。我耳边也有洗牌的声音,有投掷出的痛快,和随后到来的美妙的空虚回音。老侃让我低头说话,说大山她们很会看人脸色,这里的护士和大夫其实都清楚来挣这份钱的人,在外头活成了什么样儿。知道了又怎么样?我问。老侃说,知道了,就会在下次你报名的时候把你从名单上划出去,他们有这个权力。没人喜欢赌鬼,连赌鬼都讨厌赌鬼。我转向老侃问,你到底挂了多少?他说二十个。我不信。他又说,四十个。我不问了。我承认自己身上是挂了二十来个,问题不大,搏得狠点一把就能回本。他问我,手里还有多少本钱?我不说。老侃脚上穿的是名牌运动鞋,鞋头上已磨出了毛球,看着灰头土脸的。他的脚和我的脚正贴得越来越近。他追问,你是不是还有?我想回去了,被他一把拽住。老侃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我是真的还有。
你觉得小哑巴有没有?他和我分析。小哑巴有,小哑巴过得不孬。发现没,他手上戴着好表,我认得,他穿的鞋也不错。他一定有个殷实的家庭。我问,那为啥他也和咱俩一样,不跟家人通电话呢?我嘲笑老侃。你少美了,也许他比咱俩身上的事都大。现在的孩子狠着呢。老侃想了想说,那不带他,还是咱俩赌。我直笑,说,谁说要和你赌了?我俩都发现,“赌”这个字眼,一旦被讨论,双方眼神里的变化,如上一刻还晴空万里,眨眼间便雷雨阵阵,炮火在山外齐轰,火光还预备燎原。我也看自己的脚,还穿着在上个情人节时佳佳送我的乔丹鞋,它们也正向老侃的的大脚贴近,再贴近。老侃的脚则仿佛逐渐缩小,钻进了发牌女郎的黑色高跟鞋里,往上走,化成一双弥漫黑云的小脚,上帝就长着那样的脚。老侃说,我还有三万元,今年儿子上高中,给他攒的学费。我愿意孤注一掷,你呢?我说,我手里还有五万元,我对象下了最后通牒,今年再不结婚,她就跟别人跑了,这是结婚钱。你要吗?老侃想拍我肩膀,我没让,从他身前一闪,走了。我进屋,上床,钻进被子里。小哑巴还在写东西,他抬头和我对视一眼,眼神空洞。老侃也进来了,大山在身后撵他。门随之关上。我们听到她提醒说,半小时后关灯,全都抓紧洗漱。小哑巴终于将纸笔放下,收进他的抽屉。他在洗手间刷牙的动静从门后传来时,我和老侃各自面对眼前的白墙,一言不发。在心里,我和他正做着决斗,知道这种想象会一直伴随我进入到今夜的梦中。我会在梦里一次次向老侃的啤酒肚刺出长矛。如果刺出后随血和肠子流出来的是一枚枚金币的话,我会杀人的。
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发现窗帘没全拉上,外头有白色的光,跟探照灯似的,一会儿转过去,一会儿转过来。我又梦见了佳佳,梦见在过去的某个冬天,我们到北京旅游,在后海坐人力车。车夫跟我们娓娓道来,说沿街每座豪门大院各自的历史兴衰。亿和千万这些形容财富的数字单位从他嘴里讲出来,和讲他今早吃了碗炸酱面一样,既贴近自身又相去甚远。佳佳和我一样,都来自东北。东北很大,我们在各自度过了三十年的茫然后,终于找见对方,于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业会上相识、相恋,相许终身。她一直干着同一份工作,我则在半年后被公司开除。我被公司开除的消息传到家里时,母亲从边寒之地赶来,还带了一挎兜我从小到大获得的各种证书,想给我的领导看,证明她的儿子本性不坏、知错能改。知错能改是不是善莫大焉?领导和我也玩过几次牌,在我俩到外地出差时,许多个无聊透顶的晚上,还是他手把手教我,告诉我哪个网站背后有资本撑腰,实力相当雄厚,可以试试手气,权当消遣。当母亲拿出那些证明我能力和品行的红通通的证书递到领导面前时,他却说,你儿要改早改了。没有善莫大焉,只有佳佳一次次抱着我的腿,和母亲重复的步骤:咒骂,哭泣,沉默。佳佳倾向于信我,像人愿意相信自己的人生一样,坚信我们定有转机。何况我也努力说服她,保证说只要再来那么一次机会,我定会捕捉住,否则不足以证明自己,更不足以安慰我先前拖累家人度过的所有生不如死的日子。梦里的佳佳在人力车上抻着脖子看景。北京的冬天很冷,车上给乘客留了柔软的毛毯,我小心翼翼地盖住佳佳细瘦的腿,再将自己的围巾取下围到她脖子上。佳佳闪亮着眼睛,不说话,偶尔静静地靠着我,我们的手在毛毯下攥着。她懵懂无知,不知道我们就要到达梦里我卖她的地方。
老侃面对我躺着,眼睛于月光中睁开,频繁地眨。他小声叫我,哎。我摩挲了一下脸,想下床走走。我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回忆上次吸烟的感觉。试药期间,这里谁也搞不到一支烟。来之前,为通过体检,我更是早一周就戒了,此刻我非常需要那根白纸棍。老侃趿拉着拖鞋下床,和我并排站着。我越过他后背看,小哑巴平躺着睡,嘴微张,呼吸均匀,他白白净净的尖脸上,眉毛、鼻梁、嘴巴都勾勒出了宁静的线条。他或许不做梦,或许总是做安稳的梦。我很羡慕。老侃说,其实我和我儿子还有联系呢,这几天都互发信息来着,他妈不知道。我问,说了你在这儿?老侃摇头,说去外地了,忙。老侃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给我看他儿子的照片。他儿子的长相不随他,和小哑巴一样白净,戴着副厚重的瓶子底儿,嘴上有一片黑毛。我说,告诉你儿子,胡子得刮刮,不然显老。老侃笑,他今天管我要钱,说想买剃须刀来着。我问,要多少?老侃说,二百元。说完我俩都没再说话,我想他拿不出二百元。在来这儿之前,我们这种人有个小群,里头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因共同的烦恼聚集起来的中年老哥。老侃在里头当管理员,因胜利的经验丰富,失败的经验更多,在群里颇有威望。他那时长住在网吧,白天去小区里当保安。我一共给他团过两回饭,一次是烧鸭饭,一次是过桥米线。老侃不吃辣,对我千叮万嘱,他的饭千万不能放辣椒。我还记得,他当时在电话里哀求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说得让人忍不住落泪。直到后来的一个晚上,我也给他打了同样目的的电话,哀求说,侃哥,给我团回饭吧,什么都行。他当时却给我发来了关于试药的信息,上面写得很清楚:十五天,三十六管血,六千元。
母亲曾对我说,生命是个转盘,我们每个人都在无意识中被选中,和其他转盘意外地取得连结,成为这一世的亲人和朋友。退休后,她大量阅读,话变得比在岗时少许多。那天她在电话里和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我不能说懂,但总会去咂摸。咂摸时我会想她如今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子,那幢伴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老楼房,到了冬天供暖不力,随着前头的高楼迭起,采光也许更差。上次和母亲见面是在去年过年时,当时她在暗处站着,脸上还有点儿包饺子时留下的面粉印,她穿着我姥姥留下的枣红色的粗针毛衣,人也变成了姥姥去世前的样子,每根灰白的头发都被稳妥地捆绑住,扎在脑后。她笑得不多了,也不太有表情,唯独在她质问我为什么总也不回家时还能看出些许焦虑和激动。
老侃用小拇指一下下地弹着不锈钢菜盘的边缘,他不知道我脑子里想什么,谁也不会知道。大山来收盘子,对着她离去时的腰肢,老侃朝我挤挤眼睛。我回应他,说,到走廊上转转。当我的念头从母亲的形象转回到轮盘,又从轮盘转回到佳佳的形象上时,我的内心更为不安,耳边似乎都是下注的响声。老侃在走廊窗台上趴下,百无聊赖,数着今天楼下又停了几辆车。我跟到他身边,背对着他站着。从这个位置上,我能看到屋里的小哑巴还在对着电视机研究,孜孜不倦。他拿遥控器指挥,希望有意外的电波传来,让他能看到除了卡通和新闻以外的节目。我无比希望他真能调出第四个台,就像我和老侃一样,总希望能在我们手上多抽到一张不可能存在的A。
他们现在放暑假,老侃说,开学就是高中生了。暑假也没几天玩的,都要去上补习班,孩子可怜,不如咱们小时候快乐。你觉得上学意义大吗?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干什么的都有,还是运气更重要,搏准一把,够玩一辈子。我看着他,老侃等我说点儿什么。这种等待很有意义,无论于我还是于他。我说,说吧,怎么赌?我不能用手机。老侃说他知道,也问我,是躲着吧?他也躲过。他说他手里的三万元,可以全拿出来,加上试药的六千元,一共三万六千元。我应该也可以拿出三万六千元。我说,好,三万六千元。不管我俩中的是谁,多了这三万六千元,生活都会获得一大把助力。我犹豫着,还是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次赌,出了这里,我是要结婚的。你往后最好也把钱花在你儿子身上,他该好好去上学。老侃回了头,看到小哑巴刚放弃了对电视的幻想,转而埋头写字,一会儿用铅笔,一会儿用圆珠笔。老侃说,这里什么都没有,手机信号也不好,外面那些咱俩玩不了了,咱们得自己设计个玩法。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玩法是关于小哑巴的。老侃提议我们来赌一赌他的身世。我不同意,这毕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下注,结果该是精确的,不应该引起任何争议。何况这个赌局可以作弊。谁都知道老侃是这里的常客,他一定认识很多大夫和护士,能从他们那儿得来信息,这样对我不公平。老侃说,想从这孩子嘴里撬出句话,可费劲了。他是不是真哑巴?我说不是,入院体检时,我排在他后面,听大夫念过他的名字,还听见他纠正了其中一个念错的字,声音小,但绝对不是哑的,他只是不爱说话。我灵光一现,可他爱写字。他写下来的东西,是白纸黑字,属于定论,我们干吗不猜猜他写了什么?老侃说,这对我也不公平,我很少看带字的东西,也许小哑巴写的我根本就看不懂。我说,咱们只赌主题,不谈细节。比方说,我赌他写的主题是回忆,你可以赌他写的是展望未来嘛。老侃冷笑,这不也很难界定?我有点儿丧气,人写出来的东西,就跟脑子里出现的影子一样,我平时想的也是杂七杂八的,都是糨糊,不好区分。老侃突然说,猜他写没写到咱俩吧?这一定是有答案的。
我让老侃先选,他选小哑巴不会写。等我选了小哑巴会写到我们时,如我所料,老侃眼里的光彩扑朔迷离,人一时变得陌生。他说想要再选一次。我们盯着彼此,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闻久了也不觉得特别,护士站里的几个年轻女孩叽叽喳喳,讨论的都不是工作。好些人行色匆匆,走过我俩面前时,有的会多看我们一眼,可他们谁也不能介入我和老侃此刻的世界。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晚赌博的情景。为弄懂规则,我有些气急败坏,后来决定把输赢都交给命运,将那个如微缩足球场似的绿油油的赌桌当成个发生小游戏的地方,投一百元进去,得失都只将带来一种新奇。它当然不是以后索我性命的地方。到后来,同一个场子会发出不一样的气味,命运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就像我突然走进了一场被动的恋情——开始相敬如宾,过程是爱恨两难,直到了磨合的结尾,仍会感受到伤害,但已非常微弱。当然,感到痛快,清楚付出了的东西难以真正归还。你总是内心平淡,却欲求不满。我说,好,我赌他不会写我们,一个字都没有。你也必须要赌他写了我们,写到病房里有两个和他同住的男人,体貌特征、性格为人,都要能看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我们。老侃和我碰了下拳头,这是老哥间的暗号:最后一注,赌约已定。